如今是一個娛樂奇缺和稀少的年代,但各種博戲卻異常盛行,博戲其實就是賭博。
這留香園就是平日王侯公卿子弟最喜歡來玩耍的地方,除開可以蹴鞠之外,這里還有賽馬斗狗射箭比賽,而兩邊的涼舍樓房之中,還畜養有鶯鶯燕燕無數美貌女子供有錢有勢的達官貴人玩耍,陪著投壺、骰子、斗蟲、六博等博戲。
這幾日天降大雪,因此這留香園變成了無處可去的人最好的娛樂場所,就和后世的青樓賭坊差不多,大部分人都聚在這些地方玩耍嬉戲。
除開這個留香園之外,城南還有一個流觴園,不過那里大多數聚集的都是民間無所事事的方家術士,俗稱就是文化流氓。
這些帶有青樓賭坊性質的場所就是一個人多嘴雜而且消息流傳最快的地方。
因此陳旭三人離開留香園不久,這里發生的事情便很快傳播出去,不到一個時辰,幾乎整個咸陽都知道了這件事。
剛剛被始皇帝封為清河侯的陳旭高調出現在留香園,將前朝太仆馬鶸的孫子馬騰揍的體無完膚,完全絲毫不顧及身份和地位,臨去之時還厲聲威脅。
馬騰的遭遇自然激起了許多人的義憤。
雖然馬家家道中落,但咸陽如今家道中落的紈绔弟子不少,而且陳旭作為一個外來戶,雖然有皇帝庇護,但這樣做也太不把滿朝文武公卿放在眼里,所謂打斷骨頭連著筋,馬家雖然落魄,但馬騰的姑族姨族在咸陽還是有那么幾個將就的官員,也并不是完全落魄到平民的地步,不然馬騰早就被這群紈绔弟子開出出娛樂集團了。
這件事傳的很快,不光王侯公卿和士族之間很快就知道了,就連皇宮之中也有了風聲。
正在暖炕上看封神榜的秦始皇聽完玄武衛的稟告,皺著眉頭微微想了一下說:“清河侯非是無事生非之人,一定另有目的,安排人仔細打探其中的緣由!”
“喏!”玄武衛領命而去。
而趙高府中,溫暖如春的客廳內,幾個人卻臉色難看的正聚在一起。
坐在暖炕上首的趙高臉色不悅的看著匠作少府的左中候商涂,“商中候,煉鐵爐提前倒塌,后面肯定會引起陳旭的懷疑,想要再次動手腳就比較困難了,還有那工地內情形到底如何打探出來沒有?”
商涂趕緊點頭的說:“事發突然,而且陳旭很快就安排衛尉府的禁軍將工地接管,不過今天還是有消息傳遞出來,那個煉鐵工匠公輸勝聽說重傷昏迷,可能會不治身亡!”
“真的?”趙高臉色好看了許多。
“聽說陳旭昨日在工地暴跳如雷,以醫治不及時的名頭將太醫令周炯的三子從科學院除職,因此這件事十有!”商涂說。
“好,只要公輸勝死,陳旭手上便會少了一張籌碼,以后就這樣做,他干一樣我們就破壞一樣,直到讓他名聲掃地,失去陛下的信任為止!”趙高略有些興奮的砸了一下案桌。
“太仆,某只擔心二子商騏,偷換圖紙之事會不會被陳旭查出來!”商涂略有些擔心的說。
“這場大雪來的突然,那煉鐵爐修建好不過三五天,被積雪壓塌也并非不可能,眼下設計煉鐵爐的工匠公輸勝昏迷不醒,陳旭也不一定就知道煉鐵爐的圖紙被修改過,何況即便是陳旭發現圖紙被調換也不敢深究,因為這件事牽扯到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你不需要擔心,不管公輸勝是死是活,這煉鐵之事必然要拖延很久!”坐在旁邊的匠作少府令敖平說。
“如此最好!”趙高臉色略有些猙獰的伸手摸著自己缺了一半的右耳朵狠狠的說。
“況且陳旭此子畢竟年幼,突然成為國候又得陛下信任,恐有些忘乎所以,方才來太仆府上之前,某聽聞他帶著家仆同蒙毅之子一起去了留香園,并且把前太仆馬鶸的孫子馬騰打的鼻青臉腫,并且威脅如若不還他五十萬錢會取他性命…”敖平接著自己剛才的話繼續說。
“此事我方才也聽說了,既然他不去調查煉鐵爐倒塌之事最好,只要繼續囂張跋扈下去,不久之后恐會成為滿朝王侯公卿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旦陛下的恩寵不在,必然下場極其凄慘,到時候我等只需要作壁上觀就是!”趙高點頭。
“商中候,這馬家如今家道中落無權無勢,又與陳旭有如此深仇大恨,剛好可以暗中籠絡一下,你兒商騏聽聞經常也在留香園玩耍,可以試著接觸馬騰將其收為心腹,如若此事敗露,全部罪責都可以推倒他頭上。”趙高吩咐說。
“太仆放心,我回府之后就與犬子好好叮囑一番!”商涂連連點頭。
蒙府。
蒙毅聽兒子蒙云講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默默然半晌說:“清河侯這一招瞞天過海之計用的爐火純青,以馬騰為餌設下苦肉計,恐怕此事數日便會有結果!”
“孩兒也是如此猜測,商騏乃是匠作少府左中候商涂之子,一旦查清此事,商涂恐難辭其咎!”蒙云臉色頗有些興奮的說。
“嗯!”蒙毅點點頭,然后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兒子一眼,“看看清河侯,才十五歲而已,你再看看你,二十歲還整日游手好閑!不然當初也不會誤入圈套!”
蒙云俊美的臉頰頓時羞愧血紅,支支吾吾的說:“清河侯雖然年幼,但思慮極其縝密,而且詭計百出,完全就不像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孩兒自愧不如,不然當初在清河鎮也不會被他算計!”
“哼,知道就好,去吧,此事沒有明晰之前切莫聲張出去!”蒙毅擺擺手。
“孩兒告退!”蒙云行禮之后離開,蒙毅拿起紙筆刷刷寫下一封信,喚來仆從,“把這封信速速送去御史丞高薌府中!”
“喏”家仆接過書信轉身而去。
“敖平,當初你設計害我兒子,今日某必將你敖氏連根鏟除,你墨徒身份執掌匠作少府,莫非當某絲毫不曉?”蒙毅冷笑幾聲繼續看書。
左相李斯府上。
一間并不算大的暖房內鋪著地暖,房間內溫暖如春,李斯和一個老者穿著便服正對坐飲茶。
這個老者雖然不在朝堂為官,但在咸陽甚至整個大秦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方家術士當中名氣甚大,乃是渭河學院的院長安魚粱。
當初安魚粱幫助江楚月用一筒紫云仙茶賄賂李斯,終于達到自己目的解除了和趙柘的婚姻,但也惹出來后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
即便是到如今,李斯仍舊蒙在鼓中,不知道江氏和趙高已經把他恨上了。
兩人默默對飲一杯茶,誰都沒有說話,再次斟茶之后李斯擺手把房間里幾個侍女趕出去。..
“師兄為何只飲茶不說話?”李斯打破沉默。
“師弟也不是沒說!”安魚粱臉色平淡看不出來任何情緒。
李斯苦笑一下:“師兄,我知道你對我不滿,其實滿朝文武皆對我不滿,但我有難言的苦衷也!”
“你有何苦衷,如今拜爵上卿位居左相,皇帝也對你恩隆有加,聽說只要是你所奏之事無論大小皆都一口應允,普天之下還有哪位臣子能夠做到你這樣的風光,如若你還有說不得的苦衷,那些耕田種地的農夫,驅貨販賣的商賈,修路挖渠的役卒豈不都是苦的活不下去了!”
安魚粱吹著茶杯里面的茶水輕輕啜了一口,然后忍不住感嘆一聲,“這真正的紫云仙茶果然與眾不同,茶中三味淋漓盡致,與普通茶葉大相徑庭。”
“此茶的確色香味俱佳,但飲起來卻感覺不如去歲那半筒仙茶味美!”李斯悵然的嘆口氣說。
“非是茶不美,而是你的心不寧,今日突然邀師兄來飲茶,莫非又是要向我倒苦水!”安魚粱怡然自得的飲茶。
“是,斯有些郁結之處,想要想師兄請教!”李斯拱手。
“等等,等我把這盞茶喝完再說!”安魚粱慢條斯理的繼續喝茶,李斯只好苦笑著等待,安魚粱把一杯茶喝完,放下茶杯這才說,“說罷,但其實你說出來也沒用,你我理念不合,說多了連茶都喝不下去!”
李斯:…
“清河侯的事情師兄可否聽聞?”沉默許久之后李斯低聲問。
“自然聽說過,學院里的學子每日吵吵嚷嚷討論的都是清河侯,許多直接將其視作畢生的奮斗目標,想要學他封侯拜相,呵呵,我知道了,原來是師弟突然感受到了來自清河侯的壓力,他一來咸陽便被陛下封為國相太師,受金印紫綬,還封侯食邑,而你自詡為大秦橫掃立下汗馬功勞卻如今仍舊只是上卿之爵,因此心有不甘,更有不滿!”安魚粱暢快的大笑。
“師兄何必取笑于我,明知我不會如此淺薄!”李斯尷尬的說。
“哈哈,師弟啊師弟,你自欺欺人耳,非是你沒有這種想法,而是不愿意承認罷了!”安魚粱笑罷,臉色慢慢沉落下來,捻須靜默許久之后搖頭,“師兄我不想參與朝堂之事,所以不管你說什么我也只能聽聽就罷,如今不管是朝堂還是民間,皆都暗流涌動,師兄只問你一句,你還記得當初的初心否?”
“初心?”李斯端著茶杯楞了許久。
“不錯,就是初心,師兄猶記得當初你去齊國尋找師尊拜師,想學帝王之術,稱不愿意如倉鼠一般目光短淺碌碌無為,你之志向,就是輔佐一位君王一統天下,成就太公之志!這些話師弟可還記得?”
“當然!”李斯臉色平靜的點頭。
“這些師弟如今已經做到了,是不是就覺得人生索然無味?”
“是!”李斯再次點頭。
“可惜可惜,師弟雖有太公之志,卻忽略了太公之賢,太公輔佐武王成就大業,但卻并不居功自傲,因此自愿將封地定于東夷之地幫助周王穩定東方,跋涉千里在營丘建立齊國,當初之齊地還是蠻荒之地,東夷土著皆都野蠻無比,不尊王化,不聽號令,不明禮法,太公為了盡快安定民心,便頒布各種法令,同時斬妖言惑眾的司寇營湯和狂矞、華士兄弟,使得法令得以順暢推行,取吏尊賢尚功,為了得到當地夷人的支持,他還推行因其俗,簡其禮的開明政策,因地制宜重農重商,將齊國貨物通行天下,使得齊國很快就成為百國諸侯之中最為富庶繁華之地,導致四周大量諸侯前來朝拜,短短數年齊國便成為了諸侯中最為強大的一個國家,齊國也成為了諸侯紛紛效仿的對象。”
“不知師弟聽懂我的意思沒有?”安魚粱喝茶潤喉的同時看著李斯。
“師兄是說讓我效仿太公治理國家?”李斯疑惑的說。
“不錯,你當初志向高遠想輔佐明君一統天下,而且如今也已經成功,但你可知得天下易,治天下難,如今大秦一家獨尊,但天下卻依舊民心混亂,你只得太公法術之理念,卻不得太公治國之理念,太公治國,法禮并舉,農商并重,這才是強國之道,如今之大秦,重法而輕禮,重農而抑商,這就像一個人缺了一條腿,一個不慎就會跌倒。”
“師尊非常敬重太公,因此既重仁德又重法治,在齊國稷下學宮推廣自己的法禮之學,希望找到一個能夠讓齊國強大的治國之術,可惜齊宣王此人非是治國明君,不愿采納他的治國方略,當初秦國正廣納賢士,師尊也慕名而來,雖然他對秦國國君的開明大加贊賞,卻對秦國重視刑法吏治,輕視仁德君子的方略不以為然,謂之縣之以王者之功名,則倜倜然其不及遠矣,因此轉而去了趙國。你和韓非師弟兩人皆都重名利而輕仁義,重法度而輕禮義,重農耕而輕工商,絲毫沒有學到師尊的帝王之術,師尊一去,你二人便都迫不及待的先后投奔秦國,意圖以商鞅之苛法治理天下之民,殊不知一開始便就走上了歧路,如今大秦一統天下,如果繼續推行強法而輕視仁德禮義,大秦只會最終斷手在你的手上!”
李斯沉默許久之后苦笑:“今日斯邀請師兄來是想倒些苦水,沒想到師兄卻先倒了出來,不過師兄教訓的是,往日斯不愿聽也不愿講,但前些日聽清河侯一席話,竟然有了些許的悸動,憋了這些天,才忍不住邀請師兄前來飲茶談心!”
“清河侯,他說什么了?”安魚粱詫異的放下茶杯。
“他在皇帝的晚宴上阻止了陛下準備推行的一條法令,言寧可無法,也不可為惡法,多一條法令,萬民頭上便會多一道枷鎖,因此便多一分驚恐,心里多一分怨恨!”
“他真的這么說?”安魚粱眼神一亮。
“不錯!”李斯點頭,“正是因為這句話,陛下放棄了強行推行深耕積肥的法令,而這句話也讓我深受震動,因此近日也在反復思量,莫非我以前的一些做法錯了?”
“以前我就說你錯了,但你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但為何清河侯說出來,你便會覺得自己錯了!”安魚粱問。
李斯微微搖頭:“我也不知道,或許他真的是仙家弟子吧,我現在內心迷茫混亂,我在宛城見識過天降太乙神雷的威力,也在博浪沙見識了錦囊之書讓陛下逃過刺殺的過程,如若他不是仙家弟子,緣何會有這些人力所不能明白的奇異力量,我李斯孜孜以求輔佐一位明君一統天下,也希望天下安定國富民強,但真的等到大秦一統天下,我又開始怠倦,深感治國之難,如今許多政令一出咸陽便開始無法嚴格推行,就連許多地方官吏都有抵觸之心,政令不暢禍亂重生,今年隨同陛下巡游東南,眼見那滿目皆是衣衫襤褸之民,沿途數次遭受匪徒驚擾之患,難道這就是我輔佐起來引以為豪的大秦么?”
安魚粱淡淡的說:“是不是只有你心里最清楚?反省自問,又何必問我?師尊一生追求禮法治國,但卻沒有成功,而大秦深得法制之利,想輕易改變又談何容易,但我只說一句,師尊最為敬重孔孟兩位先賢,尚仁重德又兼顧禮法,而你也始終是儒家弟子,是非功過我不愿置喙,但百年千年之后,你是善名還是惡名,后人自會給你最真實的評價。茶飲夠了,師兄回學院去了!秋天封師弟從南陽來,把他編著的師尊語錄交與我校對,希望能在開春之前弄完。”
安魚粱說完站起來,整理衣服頭冠,拿起厚厚的冬服穿戴好。
“師兄”李斯站起來叫住準備出門安魚粱。
“師弟還有話說?”安魚粱回頭。
“當初…當初師兄韓非之事,我非常懊悔!我也知道因為此事,諸位師兄弟都怨恨我!”李斯猶豫許久還是說了出來。
“韓非,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其尊衛鞅之法、重申不害之術、集慎到之勢,急功近利,重君權而輕民生,重刑法而輕仁德,絲毫沒有得到師尊禮法仁德之要義,即便是你不殺他,他也會如同衛鞅一樣的下場。”
安魚粱走出門外,一句話隨風飄來。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還請師弟記住師尊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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