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悲歡并不相通,當庶民在街頭哭泣,權貴們只覺得他們吵鬧。
頭上獨一無二的星和月,在爭奪這片夜空光明的主宰。
喧囂的人間。
光陰罹難,黑暗降臨。
各種山鬼魅影,終于粉墨登場。
慘淡的月光被掃帚星掃的支離破碎,灑滿荊蠻大地,枯黃的草叢在破碎的月光映照下,生出無數詭秘暗影,遠遠望去,宛如山鬼魅影現世。
楚國的氏族公卿大夫們,與面覆山鬼面具的巫臣們,此刻正聯袂而來,逼近這座囚禁了她近一個多月的圍城。
羋凰站在至高處,眺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越來越近。
一聲石罄聲起聲落:“楚公駕到,開宮門!”
宮門上的禁軍大聲:“王有命:闖宮者,殺無赦!”
聲落,劉奕已經持鞭爆喝:“把宮門前的木匾拆了!”
小黃林帶著一隊禁軍迅速拔劍出列,沖上前去,并與和宮的守衛立即發生了激烈的沖突,乒乒乓乓的劍甲撞擊聲響起,和宮守衛不敵,且戰且退,任他們摘了那塊掛了一月有余的“進諫者死”的木匾,撞開封閉的中門,容他的六駕直接駛進來。
劉奕,齊達在前開道:“進!——”
“哐當”一聲重響。
身穿著青銅鎧甲的甲士,將龍和橋兩端堵的水泄不通。
甲士手中的長戟所碰撞出的金屬聲瞬間蓋過全場的呼吸聲,橋上的宮人女樂嚇得瑟縮成一團,紛紛急呼“楚公饒命”。
羋凰站在橋上,冷眼看去,未見其人,只見一片銅墻鐵壁,終于漸漸斂去嘴角最后一絲笑。
直到,
“楚公駕到!--”
長長的號子聲響起。
聲音雄渾悠長,在占地千方的和宮內外回蕩,如一國君王駕臨。
喧囂的和宮內外,霎時間陷入一片安靜之中,就連宮城下也有人聞聲匍匐于地,大聲跪拜相迎:“恭迎楚公!--”
巨大的山呼聲頓時震動了橋身。
也震動了橋上橋下的人。
所有人跪了下去。
唯一人沒跪。
青銅虎座屏風上立著栩栩如生的鳳凰,此時橋上燈火通明,令整面屏風似要在這璀璨的夜色和燦爛的燈火中活過來,熊熊燃燒,然而所有絢爛的光線,落在遺世而獨立的女子身上,漸漸變得冰冷暗沉。
拉車的六駿“吁”的一聲,停下。
趙德謙卑的上前掀開一角。
燈火搖曳中,有濃重的黑影如水墨鋪開,瞬間吞沒所有光芒,黃玉珠簾洞開,一雙鹿皮靴重重踏出,一道昂藏的身影就這樣覆蓋在了這片暗影之上,黑色的熊皮與地上的黑暗連成一片,宛如這無盡的黑暗只是他身上熊皮一角。
只見他緩緩舉起右臂,就這個簡單的動作足以令千軍萬馬止步,何況那些宮外飄來的詛咒宵小之聲,全部為他戛然而止。
他偉岸的身影就這樣舉步走進和宮,一步一步來到龍和橋上,身后跟著一身圣潔巫袍的老祭司,大小祝,卜尹,星官,在他們身后還有來勢洶洶跟到龍和橋下就止步的楚臣。
他低沉的嗓音在場中緩緩響起,并不洪亮,也不嚴厲,甚至還多了一絲不算熟悉的暗啞,卻如冰山覆蓋在了這座剛剛還甚是喧囂吵雜的宮城之上,將其冰封。
“都-起-吧!--”
“諾!--”
人人聽命,卻無人敢抬頭向那片黑暗望去,所有人只是選擇了向這片冰冷的黑暗伏首屈服,遠離那熾熱的火光。
黑云悄然遮住了蒼穹之上的星和月,奔向天涯海角的江河在暗夜里靜靜交匯,奔流,像是通向無盡黑暗里的暗流。
羋凰立在橋上最高處緩緩揚聲:“進諫者殺無赦!寡人的命令,你們是沒有看見?如還是明知故犯?”
“可知孤可命人摘了你們的人頭!”
話落,原本被擊退了的宮門衛再度執戈上前大喝。
“呔!——”
“退出去!--”
權力,永遠只對權力的來源負責。
這一刻,披麻戴孝,一身喪服而來的李老知道該自己第一個出場了。
他暗暗捏緊了胸口上掛著的刻滿圖騰的玉琮,口中反復念念有詞,“東皇請祝我!東皇請祝我!祛除邪祟!全身而退!”然后大袖一振,拔地而起,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奔出。
開始了他最后的瘋狂。
“東皇啊!…”
“我楚人何辜?…”
王氏的囚車哭天嚎地穿過街市。
囚車中王氏緊挨著丈夫不斷搖頭:“女兒…沒用的…”
“我王氏已成棄卒…”
王詩雨死也不肯接受就這樣被拋棄甚至要被燒死的命運,她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明明最是安份守己,誠心求祝,唯愿安穩渡過此次劫難…
為何最后要被燒死的還是他們?
“全城都在傳女王不理朝政以致瘟疫!”
王詩雨抓住搖晃的囚車,睜著明亮的雙眼,秀麗的臉頰沾惹著憤怒的眼淚。
“你們信嗎?”
“那些、骯臟、卑鄙、可恥的、謊言?”
最粗鄙的言辭也無法平復她此時滔天的恨意,王詩雨不顧一切喊出真相:“就算被燒死,我,王氏之女,也要告知你們真相!”
“竊鉤者誅,竊侯者侯!”
“從若敖越椒開始!”
“若敖氏就已背棄《雙敖盟約》!”
“他們要為若敖氏加冕!”
“他們要君臨大楚!”
“他們要成為萬人之上的君主!”
王詩雨高聲道:“什么長星襲月?…什么疫鬼肆掠?…”
生的念頭,促使王詩雨撐起身上沉重的枷鎖,不斷的呼喚她的親人,一起吶喊:“我的父親,王尹告訴我們…”
囚車里,王氏的兒女戴著枷鎖抓著欄桿一同大喊:“通通都是陰謀!陰謀!陰謀!”
“這一年…”
“洶涌的洪波巨獸被我楚人馴服,可惡的中原之民被我楚人擊退,鄭人歸順,陳、衛、宋三國,皆降,對晉之戰更是徹底的勝利,一雪先王之恥。”李老絕口不提若敖氏的反叛,發起的對內戰爭,還有弒君,以及此時的逼宮政變,甚至極盡能事夸大若敖子琰的偉大勝利。
盡管這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戰爭”,但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戰爭或許都要來得兇猛而激烈,甚至錯綜而復雜,牽連甚廣,而作為這一切背后的推手,策劃和始作俑者,李老正站在人前,拱手泣聲問詢立于人前的若敖子琰:“楚公,老臣想問新君。”
“為何東皇還會降下神罰?”
時間急速而過,有冷風吹過所有人身上的麻衣,保持著相同沉默的眾臣一面抱緊了身上單薄的麻衣,一面不禁都憶起過往三百多年來的大楚歷史煙云。
當初來自中原之地的楚子,攜其部落,在這片遠離中原文明的蠻荒之地,與最初的蠻夷之族結盟,祭祀三牲,歃血為盟,建立城邦。以血篆刻的誓碑還埋在太廟之下,可惜歷經歲月侵蝕,也許早已漸漸出現“土崩瓦解”之勢,而歷時三月之久的南北之戰,還有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無疑都加速了內部百年的“分岐”、“沖突”還有“對抗”,甚至也許會更深遠的影響未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南北格局、國際風云。
故,即使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么,但誰都知道一定會發生些什么。
因為每一次權力的爭端,必會伴隨著一次秩序的洗牌,也許是上下,也許是左右,也許是內外。
而今,楚國的最高權力層,已經搖搖欲墜。
只差最后一擊。
羋凰自然也知道。
若敖子琰也知道。
趙常侍手中的拂塵高高揚起,又落下,仿佛一個信號:“李尹,請問!”
李尹望向羋凰的方向,高聲問道:“敢問楚公,和宮為何日夜笙歌?”
“新君為何從不現身渚宮?”
“而今卻質問我等深夜闖宮?”
“她難道不聞外面萬民痛哭流涕?”
“她難道不見長星襲月疫鬼肆掠?”
“吾大楚危在旦夕也…”
“試問孰能救我楚人?…”
這一句句贏得全場掌聲,悲鳴。
“哄”
“哄”
和宮的衛士聞言柱劍而立,大聲呵叱:“肅靜!肅靜!…”
羋凰聽完,一雙修理的如遠山的黛眉,高高挑起看了還纏著繃帶的李尹一眼,輕蔑一笑:“呵爾等一介臣子,也敢質問寡人?”
“是想求死不成?”
話落,眾侍衛齊齊執戈上刃指向李尹:“大膽!--”
面對利刃逼近,身著麻衣喪服的李老仿佛不畏生死,抬頭迎向那笑聲的源頭,忽而一撩下擺,凜然說道:“死有何懼?今日吾等孝服在身,已存必死之心。”
“怕只怕,王摘了吾之人頭,也成了亡國之君。”
階下同樣披麻戴孝的群臣附庸者,隨之異口同聲控訴:“新君貪圖淫樂,樂令智昏,不理國事,不辯忠奸,不佑萬民,不敬鬼神!”
“僅此四罪,君當死罪!--”
“死罪!--”
山呼海嘯的聲音淹沒了零星宮人的驚呼。
這一聲里包含了太多的人神共憤。
激憤憎恨者甚至向龍和橋涌來,企圖將她當場掀落橋下,摔的粉身碎骨,而守在一側的大宮女,寺人們甚至當先身體微微一躲,為弒君者,甚至暗藏其中的刺客,讓出她的身影,使她成為眾矢之的。
接下來無論是占居廟堂的政客、守護正統的學者、抑或戴著面具的神官…只要能向她靠近的,都大著膽子向暴露在人前的她,掄圓了胳膊,如市井之民,粗鄙的扔起他們手邊之物,腳下敝履,履下牛馬糞…
“昏君!--”
“受死!--”
與此同時還有抗議示威的平民極盡能事的努力泅過護城河朝宮城扔來死狗兔,對她聲聲漫罵,詛咒,甚至憤怒地喊出“女子不配為君”的口號傳遍國中。
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兩月發生的點點滴滴,他們群情激奮的只關注當下的生死和未來的命運。
“女子無德,不配為君!”
“女子為君,楚國必亡!”
“退位!退位!退位!”
宮城外,數不勝數的巫覡、學者、瞽者、俳優、成相…結成陣列不斷向宮門挺進,似乎在響應李尹的諫言…
和宮禁軍拉起的隔離帶,面對結成隊列的抗議示威者,脆弱的如決堤之壩,一點點的在后撤,主動讓出道路,最后潰不成軍。
有神官沖出隊伍,沖上龍和橋將祭祀用的雞血成功潑在她的身上。
萬人嘩然,發出尖叫,歡呼。
“萬歲!--”
“大膽!”
雖然禁軍舉盾抵擋了大部分,依然有零星雞血濺落在她的裙擺。
羋凰當即怒不可遏的將目光投向那些膽大吞天的附庸者,舉臂斥道:“爾等這是要效仿鬻拳兵諫?
“還是楚公之大兄,若敖越椒?”
“弒君逼宮!——”
責問聲之大,橋上橋下皆可聞。
朝臣群起而攻之的步伐因此被暫緩,但也只是被暫緩。
他們此來確有逼宮之意,雖被羋凰率先叫破反而一時亂了陣腳,忍不住踟躕,猶豫,露怯,但是還是咬牙堅持。
“新君貪圖淫樂,樂令智昏,不理國事,不辯忠奸,不佑萬民,不敬鬼神!”
“理當死罪!”
“大王息怒啊!”
大宮女帶人上前合力想要將羋凰“勸退”,或者變相“拿下”邀功。
羋凰瞇眼看著周造宮女、寺人將她圍住,一腳踢開了試圖抱住她的大宮女:“給孤讓開!”
身為司宮的大宮女狼狽的被摜倒在地,而她凜冽的目光如銅匕調轉鋒芒橫掃全場,試圖要將每一個今日反對她統治的楚人都牢牢記住。
“寡人今日倒要看看是誰膽敢如此!”
倉皇間,眾臣左顧右盼,甚至目光怯懦的匯聚在了的若敖子琰身上。
底下,李老卻在冷笑。
一只囚籠中的鳥兒,猶想作困獸之斗。
不自量力!
“我等今日前來,實乃向楚公請愿!向先王請命!向東皇祝禱!”
李老當著滿朝文武,鄭重的再叩首,頭擊地磚,砰砰作響,皮破血綻:“今新君德行有虧以至東皇震怒,天現異像,疫鬼橫行,大楚沸騰,生靈涂炭,國無一寧日,至廟堂震驚,萬民荼毒,后禍何忍復言。兩害相形,取其輕者。吾等為楚之臣,受先王臨危之托,審時觀變,恫吾民之苦衷,不得不懇請楚公為國計,詔告天下,羋室,第九代孫,羋凰,不勝君位,當遜位于國中賢君子,以此向列王鬼魂!向東皇大一!告罪!”
話落,他一揖到底。
憤怒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左史握著刀筆的手已在發抖。
這樣的一幕,要他如何記錄?
是為成功者歌功,還是為失敗者銘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