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畫將羋昭回宮的消息趁著羋凰用膳的空檔回報道,“太女,據說三公主今日回了宮,見了大王,就回了紫煙宮,至今大門不出。”
“嗯!”
羋凰點頭,同時命阿信他們準備去上書房,“這些宮內的小事,你們和司琴看著盯著點就行,不要讓她鬧出什么妖蛾子就好。”
“是,太女。”
司畫頷首。
“不過太女,自從錦街那日,到現在,你都兩天兩夜沒有怎么合過眼吧…就算太女不休息,肚子里的小公子也得休息。”
司琴見羋凰匆匆忙忙用完膳,又行色匆匆準備出門,想開口勸她歇息一會,可是她卻拒絕了。
只見羋凰眼睛帶著淡淡的血絲,低頭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起身道,“不用擔心,昨夜還是瞇了一兩個時辰,我還撐的住。在軍中時,大戰連連,三天三夜,不能睡覺的日子都熬過來了。”
“不怕。”
二人私下的一番閑話,不知道怎么被進來送藥的醫老聽見,頓時他端著手中熬的藥掉頭往外面就跑,跺著腳站在殿外大罵道,“既然身體這么好,還叫老頭子開什么保胎藥,倒了就是!”
只聽屋外“嘩啦啦”地響起一陣水花輕響。
司琴眼急地沖出云拉著老頭子道,“醫老,息怒!”
“太女,只是心中事情太多。”
“事情再多,這飯還得吃,覺還得睡,人若是沒了,事情能成嗎?”
醫老越說越來勁,大聲地罵道,“老頭子,這一生就沒見過,哪個儲君像你這般,最后豁出性能安然上位的。只怕早就累死,便宜了他人…”
“我也是這樣說的…可是太女不聽,但是您老也不能一氣就倒藥。”
司琴點點頭,小意陪著錯。
醫老氣哼哼地負手大罵,眾人勸也勸不停,“醫者不醫不聽話的病人。誰愛伺候誰伺候,反正老頭子絕不伺候!”
可是另一邊,羋凰已經推門而出帶著凰羽衛揚長而去,根本對他不予理會。
醫老瞪著她的后背,捶胸頓足,“你個臭丫頭!氣死我了!”
然后指著一旁還在煎藥的醫童一聲大吼,“小童,看看藥壺里還有沒有那多余的藥湯藥渣。”
“是…醫老,小童記得還有一點藥底,我去用水袋裝上,送給太女。”
醫童一溜小跑就去把還熱在爐子上的藥壺傾壺倒了出來,灌進一個牛皮水袋中,又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太女,這是醫老叫我送的藥。”
羋凰回頭看了一眼追到宮車邊上的醫童,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上車離去。
醫老氣恨,“誰叫你跑那么快,誰說要給那臭丫頭送藥了!…我是說要倒的渣都不剩!…”
醫童回頭,“醫老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你…這么笨,以后還怎么跟我學醫。”
醫老氣哼哼地拂袖離去。
醫童摸了摸小臉轉頭看了看幾個捂著嘴不停在笑的漂亮姐姐,然后拔起腿就跟上,“醫老,醫老,你等等小童!”
上書房前。
四公主,五公主,六公主…幾個小公主還有她們的陪讀公子,見到一身鳳袍的女子走來,嘰嘰喳喳地撲上前來,“王姐,你怎么今日有空過來?朝堂上公務不忙嗎?”
“朝堂上的事情說了你們也不懂,你們如今學得如何?”
羋凰摸了摸幾小閑話問道。
“不好…”
幾個小公主聞言小臉皺成一團。
在背后縮了縮紅通通的手心,因為不太喜歡聽潘太師上課,連帶著陪讀的公子小姐也跟著受罰。一圈貴族子弟畏畏縮縮地圍住她,攝于她的太女威嚴,不敢靠近。
潘崇遠遠站在上書房的窗前,手中握著戒尺神情專注地看著她們,出聲道,“明日的《周禮》莫要忘記了,我要考試。”
眾孩子們聞言連連答應,害怕地作鳥散,與她告別,“王姐,我們還要回去做課業呢!”
“我們先走了…”
“去吧!”
羋凰笑了笑。
看著她們仿佛憶起當年讀書的樣子。
走進放了學空蕩蕩的課堂,望著前臺站著的老者,神情轉眼間再度肅然,拱手求道:“如今郢都時局動蕩,流民難追,學生想請老師助我。”
潘崇并無意外看了一眼阿奴還有周邊正在打掃的寺人,只道了一句,“阿奴!”
一旁的老奴聽到他這聲,安靜地帶著人退出了窗明幾凈的課堂,關上門,守在門外,并稟退了前后左右的人。
這課堂中的對話。
只屬于當朝帝師二人。
午后陽光散漫,秋風涼涼,吹打著窗外綠油油的芭焦葉,在圓弧形的窗前靜靜搖擺,在一張張的課桌下,灑下淡淡光與影。
一壺若敖子琰孝敬他的君山銀針,淡淡飄浮著香氣,余香寥廖。
二人盤腿對坐。
潘崇親自提起青壺給羋凰倒了一杯君山銀針,看了她一眼,不急不徐地溫和說道,“如今司徒南被抓,越椒狗急跳墻,子般披甲進殿,能把他們逼到這個份上,這些都足以說明今時今日的太女,已經做的極好。”
“可是,五萬流民還是沒有找回,甚至…甚至成嘉,老師是知道,他遠在竟陵至今未歸,又無音訊,我恐擔心他遭遇危險…”羋凰皺眉說道。
“成嘉還沒有歸來?”
潘崇也微微意外。
成嘉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如今卻還沒有回來,怕真是遇到什么大的狀況。
盤腿倚坐在靠椅中,良久,他終于開口道,“若真是如此,只怕太女再這樣進行下去,會把他們雙方都逼得太狠,于國不穩,畢竟子琰的北伐大戰還沒有終結。”
“戰要一場一場地打,一場一場地勝,方能穩操勝券。”
“多方混戰,最容易讓周邊諸侯趁虛而入。”
外面的芭蕉樹“沙一沙沙”急響。
此時,屋中極靜。
光影亂竄。
羋凰看著眼前杯中的清茶,隨著風波輕蕩,聽著太師所言,她何嘗不想再等等。
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
越椒的性格詭異難測。
不會給她壯大的時間。
很久之后,她忽爾抬起頭來,張口說道,“可是老師,只怕最后我們等來的還是促不及防的內戰…這個時間并非你我能定…”
潘崇聽到這里,很平靜,沒有半點害怕。
只是摸了摸杯沿,不禁意間,憶起久遠的記憶,那是他的祖輩父輩口口相傳的三百年歷史真相,那些掩埋在史書后不為人知的真相。
他卻不知道要不要告訴眼前的女學生。
因為穆王弒父還來不及從成王口中傳下來,所以至如今楚國的歷史上只留下若敖氏的豐功偉績,而抹去了他們曾經軾君奪位危脅帝位的野心。
罷了。
歷史既然選擇了將那些真相抹去。
那就讓它淪為歷史的塵埃。
隨風飄散。
所以他開口說道,“他們的權力確實太大…
如今所有氏族要么選擇退讓,要么選擇臣服…
而因為歷史遺留原因,歷代先祖也沒有找到完全抑制若敖氏的方法,甚至面對被各大氏族擁立的若敖氏,歷代先王面對若敖六部的刀鋒所在,也只能選擇妥協。
擺在他們面前的路,只有兩條。
要么在他們可以容許的范圍里允許他們繼續和王室一起壯大,要么將原本辛苦建立的完整政權以戰爭的方式一分為二。
所幸若敖氏歷代尚屬安分守己。
但是這一代卻出了天才絕倫的子琰,還有勇武非凡的越椒,甚至就連子克若是國家安定時亦有守成之才。
這是家族之幸,卻是國之不幸。
每一代的令尹之位爭奪,并不比王位爭奪更加殘酷。”
“難道就沒有方法改變嗎?”
羋凰皺眉問道。
“曾經為師想過,不過也失敗了。”潘崇坦承著自己二十年前的失敗。
“什么方法?”
“將武王賜予若敖之族的軍政大權收回來,一分為二,分別賜予兩個氏族,讓他們之間去相互權力制衡,而不是像如今一樣二權統一,等著若敖氏反過來分薄和制衡王權,甚至最根本的方法就是削弱他們手中的軍隊。
所以二十年前,孫王后是老師建議大王去求娶的,甚至希望通過你們孫氏與大王的聯姻,能與若敖氏分庭抗禮。
可是你祖父還有你母后的性格…
擔不了這個大任。
他們是那種根本不懂得與若敖氏去爭權的人。
孫家的鐵衛軍生來就是保家衛國的,而不是在朝堂上斯殺爭奪的,所以在子般的安排下,你祖父你舅舅你表哥更是常年駐守在宛城申城等地,防御北方來襲,你們孫家的軍隊被晉國,陳國等諸侯國長期牽制,根本不可能在國內與若敖六部相抗衡。”
潘崇嘆息一聲。
“這就是當年你父王與母后聯姻的真相。”
羋凰沒想到她的出生不僅僅是建立在一樁在政治聯姻的基礎之上,更是建立在要削弱若敖氏軍權的基礎之上,可是她與若敖子琰的聯姻,卻再度將若敖氏的軍政大權推向了頂峰,甚至將孫家也拉向了若敖子琰這一邊。
從潘崇口中聽到這一真相,心中隱隱有一絲鈍痛。
到底這樁天賜良緣還是錯了。
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潘崇繼續說道,“太女,一代代的先王都失敗了,你還要嘗試嗎?
連為師也沒有把握能完全壓制住他們。
而且以越椒的性子,還有子般的手段,很難說最后鹿死誰手,一旦我們先動手了,大義何在?
若敖氏是我楚國國柱,與武王有“雙敖盟約”共誓。
誰若是先毀了這份盟誓,必造天下八百諸侯唾棄。”
羋凰聞言不認同地道,“那難道我們就要等到整個都城淪陷,百姓生靈涂炭,我們才擁有大義?”
潘崇點點頭,卻陡然聲音一冷,看著她問道,“太女身上如今就有大義,只是太女可敢大義滅親?”
羋凰促不及防被潘崇問到這個殘忍的問題。
一雙玉手放在腿上,緊緊揪緊了她的拳頭,看著他坦承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良久卻堅決地道,“我只知道,死去的人,不能白死!”
正如她前世之死。
否則何以心安一世?
“既然你心中已經有了選擇,那就只管走下去吧,不管是走到那深淵之處,還是走到那最高之處,且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為師能幫你的,只是在關鍵時刻扶你一把。
成王敗寇,皆在你。”
潘崇的大手緩緩地握起桌上的茶盞,淡淡說道。
“謝老師,這已足夠。”
羋凰要的就是潘崇的一言相幫,其余,且看她自己相搏。
望著帶人步急離去的女子,潘崇有些隨意地揮了揮,命老奴收了招待的茶具,坐在窗前發呆。
老奴走進來,彎下腰,安靜地端起羋凰完全沒有動過的茶杯收進茶盤,閑話問道,“太師,為何不像當初幫助大王一樣,幫助太女?”
潘崇看著他,目光淡淡道,“因為她與大王不同,大王作為男人心狠,她作為女子心軟。真到了生死關頭,誰知道,她還握不握的住手中的劍。”
“唉…”
老奴聽到這里低低嘆息一聲。
終于撤掉了女子未動的茶杯,這是心里裝了多少事情,就連喝口水的心思都沒有就走了。
潘崇詫異,“你不是一向不看好她嗎?為何嘆息?”
“可能阿奴也是出身奴隸,所以心有可惜…”
“外面五萬流民略賣為奴案傳的沸沸揚揚,艱難險阻,層層施壓,這本不應該是一個她還身懷有孕的女子去奔波或者云承擔的重責,可是她卻在這里為流民,為百姓,為我們這些奴隸…向太師求一個情。”老奴幽幽說道。
“是啊,這一點,確實難得。”
潘崇頷首,“我楚國自武王起專出強王,每一代都踏血而生,這一代卻有些不同,大概是大王上位時,手下殺戮太重,所以沒有男嗣可以繼承大統,如今卻要落到了她一個女子的軟肩膀上,也不知道承不承的住這大楚三百年萬萬子民的重擔…”
潘崇望著窗外被急風吹的“沙沙”作響的芭蕉樹目露一絲擔憂。
“太師,水也是軟的,卻可以載起大舟;風也是軟的,卻可以掀起大浪。軟,不代表不能。”
老奴看著他突然彎腰說道。
潘崇聞言突然笑了,指著他道,“你難道也被這個女學生收買了不成?”
“阿奴自始至終知道我從出生起就是潘氏的人,可是阿奴的心還是自由的。”老奴坦言不誨地道。
“好一個心是自由的。”
潘崇拍手贊道,看著他一臉惋惜,“阿奴,真是可惜了你,跟著我一生端茶倒水。你若是放出去,什么三司,也應該讓出一席之地。”
“那是因為阿奴是奴隸。”
“奴隸的眼界和才學,是登不了大雅之堂,也登不了渚宮金殿,那里是貴人們站著說話的地方,我們只配跪在那里傾聽。”
老奴雖然還是彎著腰和他說話,可是潘崇此時卻覺得他與自己是平等的,只聽他繼續道,“但是有一天,我們站起來,貴人們其實與我們也并沒有什么不同,不過都是人罷了。”
潘崇捋著花白的胡子放聲長笑,將擔憂的心沉進肚子里,拿起一卷《周禮》轉身輕衣緩步,悠閑地步出了學堂,點頭道,“阿奴,也許這次你說的是對的…女子的肩膀雖軟,卻也能扛的起萬里河山萬萬子民。”
“因為你們的心都被她收買了。”
“這就是民心所向,大義所在。”
老奴跟在后面,端著茶般微微笑道,“太師,其實心里比阿奴更明白,不過借我之口說出來罷了。”
學堂窗外的急風似乎陡然間停了下來。
芭蕉樹,綠了又黃,黃了來年又會再綠,終是逝去了舊日里滿堂學生的讀書時光,朗朗書聲,年少青衫,此時他們都各自高飛,翱翔天際,搏擊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