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逃跑嗎如果不逃,我們就要給大人活活殉葬。”
成府后院的美人院中,長相討喜的女子說到“殉葬”二字,雙眼中就染上對死亡深深的恐懼,她曾經見到自己的姐妹為了成夫人殉葬而生生活埋而死,至今她還時常想起她在土里發出窒息的聲音,“救我我不想死”
看著對面床鋪中抱著自己一動不動的阿朱,“阿蝶通過她平日和后院守衛的關系,已經買通了后門的看守,只要我們跑了,就不用死了。”
阿朱搖了搖頭,她不同于她們。
她七歲起就輾轉各國,受盡了顛沛流離之苦,如貨物一般送來送去,只是為了取悅那些貴人。所以當她知道被送給楚國最尊貴的成氏家主時,面對可以做她爺爺的老人,她極力地取悅他得到他的庇佑,成老雖然脾氣不好,動則打罵,可是這十年在成府的日子,她不再忍饑挨餓,也不再擔心戰亂而死,甚至華服加身,是她人生中最安寧的日子。
可是如果此時跑出去,不過又是淪為另一個貴人的玩物,甚至還沒有走出多遠,她們一個弱女子還會遭遇強人劫掠殺死,她不想再過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 所以她寧愿選擇留下為成老殉葬。
可能有人會說她愚忠,可是世道艱難,到哪里不是一個“死”字 阿朱看著阿秀開口說道,“你們走吧,我不會告發你們的旦愿你們能逃出生天。”
人各有志,阿秀也不強求,不過她要的就是阿朱這句保證,于是緊了緊身上的包袱和金銀細軟,趁著夜色推開院落的朱門,和其他幾個同行的姬妾悄悄出了后院。
待同室的阿秀她們都走了,阿朱終于緩緩地爬下床,走到衣柜前,從里面挑了一件顏色最艷麗的抹胸長裙,朵朵薔薇花如艷紅的血色花瓣開滿她的裙裳,她含笑走向室內唯一的梳妝臺前,畫了一個成老平日最喜歡的妝容,最后輕含口脂,昏黃的燈光下明明晃晃地映照出鏡中一個艷麗四色的女子。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含首輕笑說道。
“茍延殘喘了這么多年,卑微求存了這么多年,終于要死了”
此時,死,似乎在她眼里是一種解脫。
顯然對于殉葬逃奴,各家早有經驗。
所以一開始,趙氏就命管家要注意后院的這些姬妾的動向,果然今晚在后門外抓到了這些逃跑的姬妾們,頓時五大三粗的侍衛們像抓小雞一樣又把阿秀阿蝶她們全部抓了回來,偌大的靈堂外頓時推推搡搡跪著一群或年輕或年老的女子,掩袖嚶嚶哭泣,一片此起彼伏的痛哭聲中,只有一個女人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低著頭,一身艷麗的裙裳和這一眾白色的孝衣格格不入。
阿朱雖然沒有逃,但是作為眾姬妾中的一員,跪在冰涼的地磚上,感受那一絲絲死亡的寒冷漸漸游走全身,不過她并不害怕,甚至她也不害怕她們頭頂上,主母盯著她們的森寒的目光,如今這目光終于再一次落在她的頭上,還有那冰涼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來人,將侍候大人的這些姬妾全部收拾收拾干凈,打扮的好看些,準備送她們上路。”
趙氏的話音剛落,看了一眼腳邊已經穿戴整齊的阿朱,贊許道,“總算有一個知恩圖報的。”
如狼似虎的侍衛再度沖進了院落之中,將跪在靈堂外哭靈的數十名姬妾們全部抓了起來,頓時響起了無數驚慌害怕和無情地斥責之聲。
“不要,不要主母,求求您”
“我們還可以侍奉您”
“能不能不要讓我們給大人陪葬”
眾女跪地哭求,卻毫無作用。
“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平時大人賜你們華服美食,如今是你們償還的時候,你們有何不樂意的”管家的斥責聲響在靈堂內外,只換來更大的掙扎還有痛哭之聲。
“我們不要死”
“求求您了管家”
“我才十六歲”
“我為大人育有一女,夫人,請你看在孩子的面上饒過賤妾吧”
趙氏冷冷的聲音響起,“你們哭什么你們不過是去先陪伴大人了,隨后我趙瑛死的時候自然也會跟著而來”
跪在靈堂之中的成嘉聞聲皺眉,不忍地看了一眼靈堂外痛哭的女子們。
雖然他一直不喜她們分薄了自己母親的婚姻,可是此時眼見她們就要活活陪葬,終于撐地而起。
成大心跪在一邊,眼中也流露不忍,拉住他的手臂搖頭說道,“二弟,這事,你就別管了這是古訓,父親一生尊崇,死后怎么能沒有幾個可心之人陪伴,那樣父親會太寂寞了”
“我知道”
但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母親”成嘉振袖而起,緩緩走向趙氏恭敬喚道。
“二子”趙氏柳眉微皺地看著如今的成家不是由自己的長子繼承而是由二子繼承,心中沒有怨懟是不可能的。
“關于父親陪葬之事,嘉兒想與母親重新商議一下。我與大哥還有幾位弟妹夫如今都有官職在身,不能為父親守孝三年已是大不孝。這些女子用自己的青春陪伴了父親的一生,嘉請求讓她們代替我和大哥眾姐弟們去成氏墓園守陵,代我們盡孝,待她們老死之時,再與父親陪葬。”成嘉緩緩說道。
成嘉一言即出,眾女仿佛看到一絲希望,跪爬到趙氏的腳邊重重叩首,守陵總比陪葬好。
“主母,我們愿意,我們愿意代替公子小姐們守陵,此生絕不離開長陵半步。”
趙氏心底一聲冷笑,這些女子確實用她們的青春陪伴她的丈夫一生,可是卻讓她孤獨了大半生,如何能讓她咽地下這口氣,于是嘴上說道,“可是如果連一個陪葬的人都沒有,你父親死后榮光豈不因此抹殺掉了偌大的墓室空蕩蕩的夫人相伴,豈不寂寞”
時人,以死后有多少人陪葬為榮。
這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成嘉也知道,這是古制。
即使他可以不在乎,但是偌大的成氏所有族人不能不在乎,這不僅關乎了父親的生后名,也關乎了活人的名譽。
他早就知道這個時代不同于他的時代,此時的法禮也不同于現代的法禮。
他還在猶豫間,只見阿朱一身艷麗的薔薇裙裳跪地而出,重重稷首看著他和趙氏說道,“主母,公子,阿朱感念大人多年庇佑之恩,愿為大人陪葬,請主母對其他姐妹網開一面,留她們一條生路。”
一雙明明柔弱的眼睛里卻迸發出絕決看著成嘉,成嘉卻不知為何想起了另一雙眼神相似的曼眸。
話落,只見她碰碰地跪地叩頭。
阿秀阿蝶她們沒有想到阿朱愿意代她們而死,不禁既心生愧疚,又為她的死而嚶嚶哭泣,一時間靈堂內外的哭泣聲更加悲絕痛心,聞者落淚,就連小小的成非也不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母親,她們為什么要哭啊”
一時間,李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兒子的話。
她給他說了爺爺只是睡著了,可是難道還說這些女子因為不愿意陪爺爺陪長眠所以哭泣,如果兒子再問她,睡覺有什么好哭的,她該怎么回答一個謊言總需要無數個謊言來解釋。
所以滿堂哭泣聲中,她只是輕輕抱起了兒子,掩住了他的耳朵,讓他當作什么都沒有聽到。
成非依在李氏的懷里,眨著不解而天真的眼,看著一個姬妾大著膽子跪地而出,抱住了成嘉的腿,“二公子,我知道您從來都是最心善的主子,請饒過我們一命吧,我們會把全部的生命奉獻給成氏一生一世”
“是的,請公子饒過我們,我們愿意為奴為婢”
成嘉皺眉看著抱著自己衣擺的女子,大手緊握,沉吟不語。
趙氏眼見他心軟,命管家立即讓人將這姬妾拖下,“還不把人給全部帶下去,憑白污了幾位公子小姐的耳朵”
“是是”
管家疊聲答應,命侍衛趕緊把她們全部拉了下去。
成嘉站在靈堂外看著那一個個女子被拉下,阿朱也隨著眾人脊背挺拔地從容退下,突然開口道,“母親,陪葬的人,我有沒有這些女子,父親下葬那天,兒子依然會為父親另尋五百陪葬,讓他死后榮光”
“好,那我等你安排”
趙氏知道如今成氏已經由成嘉作主,也不好全拂了他的意思,既然他承諾有人陪葬就先放了這些姬妾,總之不論她們是守陵還是留在府中,遲早都是一死。
一晃七日就過去,成得臣出殯,成氏的大車上拖著一輛輛載著五百個陶制美人俑還有兵馬俑跟隨在成得臣的棺槨之后,長長的送葬隊伍繞城一周,引得全層貴族百姓議論紛紛。
“嘖嘖,此次成老死后真是榮光,居然陪葬伍佰”
老漢站在人群中咂嘴說道,“吾王陪葬至多時也才千人,成左尹和成右徒身為人子這次真是舍得了。”
“你又眼花了,那些可不是真人,都是陶俑做的美人和武士,還真是惟妙惟肖,還繪有五彩,穿著真人的華服和鎧甲。”小四推了推人老眼花的老漢,啐道。
老漢站在路邊巴開前面擋住的人頭,目光微聚,定睛一看:還真的不是真人只是看起來像真人他剛剛看著那一身名貴的華服還有武士服都以為是真人呢 成氏的陵園中,準備殉葬的阿朱吃驚地看著隊伍中的那些極美的陶俑,終于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眾女也紛紛喜極而泣,在今天天亮之時,她們還以為自己還是逃不過了,卻沒想到公子居然想出了這樣的法子。
而成嘉也沒有想過他的舉手之勞,此后,卻成為楚國貴族爭相效仿照的開端,以精致的陶俑陪葬古墓代替活人陪葬,更加美觀持久,彰顯身份地位,而在很多年后,甚至后世出現了震驚于世的兵馬俑古墓還有那些將這些兵馬美人俑盜出的摸金校衛,盜墓賊。
當然他也不知道他的這一舉在后來甚至會救他一命。
代表楚王參加送葬的羋凰也有點稀奇地看著這些與眾不同的陶制美人和武士,不過她自然不會關注這樣一些奇技淫巧之物,在聽到了蘇從所說的那些驚世駭俗的理論后,對這些已經毫無所動,只是目光追尋著,穿過人群,落在一身麻衣跪在墓碑最前面的年輕男子,逆著清晨金色的陽光看向那灑滿金光堅韌不拔的肩頭,仿佛承載了一種使命和榮光,而一個成氏嶄新的時代即將崛起。
可惜前面巨大的墓室中,躺下的老人已經看不到了。
東郊未來震驚于世的日子。
成得臣,楚之左尹,享年六十七歲,卒。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