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氣越來越炎熱,整個東宮已經從地窖中取出了冬天存放的冰塊,書房中,司墨在一邊為羋凰打著羽扇,司書在旁邊執筆記錄著,羋凰則在向蘇從詢問著東郊的各種農耕之事,并聽他以他的見解解答著她的各種心存已久的疑問,并時不時也做著記錄。
蘇從一直搭著手,只落了半邊屁股落坐在長椅之上,正襟危坐。
對于眼前楚國身份最尊貴的女子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想了又想,才謹慎地答道,“在我看來,右徒在東郊此舉實乃一創舉,放眼各國,農耕生產隊是舉世未有的,以往壕生貴族之家將土地下放給奴隸和平民,都是由他們自行耕種,每家每戶由于經驗不同,而所獲不均,所以到了年底上繳的糧食也不均,而公田更因無人打理上繳到朝庭就更不均更少,當然中間被各大地主壕生虛報的也有。”
說到這里,蘇從謹慎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只見同樣伏案執筆記錄的女子眉頭也微微皺起,但是并未打斷他,只是神情專注地傾聽,于是他試著說道,“太女,能給從一塊絹布一枝筆嗎?可能從一邊說,一邊寫下來,太女能更好理解。”
“好,司書再多取些絹布和筆墨過來。”
“是,太女!”司書應道。
羋凰對蘇從所提的地主虛報的問題,心底明鏡,水至清則無魚,從古有之,人心趨利,避無可避。
歷代楚國君主都有想過辦法,有加重賦稅,可是所獲依然很小,這是一整套官僚體制的上下包庇,根本無從解決,而且據她這三年在外所知,現在還有很多領主開始開墾私田,這些都是不在官府的登記上的土地,所獲就更加豐盛,而且官府也無從查證。
蘇從接了筆和絹布后,在布上開始寫字。
二人隔著一張長案繼續邊寫邊說,“但是右徒實現了分工制,每個人其實在在這一整塊土地上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比如蘇從并不是負責生產的,而是負責管理的,管理的人員又分了很多,右徒大人招了很多像從一樣的寒門士子還有有經驗的農夫進行輔助和管理田間各塊的農耕工作,比如開荒,整地,育種,插秧,收割,除蟲…
還有負責田間各種基礎維護和建設的,就像司工府的作用一樣,負責興修水渠進行田地灌溉。
這里蘇從想說,挖渠灌溉的作用非常大。
蘇從從一些老農口中得知以前田間作物大多屬于自生自長,播了種后,很多農夫都不知道要如何打理,唯有天氣太熱,才會挑水灌溉,但是土地一大,他們就管理不過來,所以秧苗都長勢不喜。
如今我們組成農耕生產隊,人數多,力量大,一起挖了水渠,通過引周邊高山上水下來的溪水灌溉農田,就輕松很多。
右徒大人還命公輸年大人造了一個叫水車的運水之物,這個大物更加神奇,它可以從低處向高處運水。如果以后我們向下面的郡縣推廣,有了這兩種改造土地的方法,再也不用擔心田間灌溉的問題。”
“土地改造?”
“對,右徒大人說土地改造是至關重要的一項,很多土地過濕或者過干,或者含有大量的酸堿,就要通過一些方法進行土質改良,否則這片地怎么都種不出好的莊稼,除了這些還有排灌或者施肥后的土質會更加施宜生長。”蘇從回道。
“那這水車是什么呢?”
羋凰好奇地看著蘇從問道,“是在水里走的馬車嗎?”
“呵呵…”
一直謹小慎微的蘇從終于忍俊不禁發出一陣輕笑。
好多人第一次聽他說起水車都會這么問,他回到家中時給父親也講過水車,父親也說,“這水車是水里走的牛車嗎?”
不知不覺間,蘇從不由得放開許多,看著對面露出疑惑的女子搖頭笑道,“呵呵,都不是,太女。不過水車很像一個巨大的車輪,所以右徒大人說叫水車。它可以通過滾動的車輪將下游的水通過水桶裝水,旋轉之后運到上游進行灌溉,對了,公輸大人還說,上游還需要一個作用力才能趨動此水車。”
蘇從一邊說一邊執筆畫出水車運轉的原理。
首先他畫了一個車輪形狀的大水車,一半淹沒在河里,一半露出河面,在水車上方必須有一只溪流流下,所以每次水車的選扯很重要,如果上游無水,他們還要想方設法引流,他畫了一個箭頭代表順流而下的溪流沖擊著水車趨動水車運轉起來,又畫了一個旋轉的箭頭,代表水桶在水車的帶動下就能在下游的河里裝水,通過轉軸旋轉至上游,然后水桶到達上游倒出水,再沿著溝渠引水到個田地。
羋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筆下畫出來的新事物,“車輪掛個水桶居然可以運水?真是匪夷所思!…”
聽他越說越覺得神奇,她雖然前世就聽說公輸年在戰場上造出了許多厲害的攻城器,可是卻從來沒有聽過水車一物,“真想早點見到這個水車。”
“呵呵,其實除了水車,我覺得大棚也很有意思,尤其做大棚的磚石,我觀此磚堅硬無比,比尋常用泥土夯實而成的城墻土磚要堅硬數十倍,若是用于城墻的建造,我大楚的城墻再也不用擔心大水沖跨,而那些攻城的巨木就更加不用擔心,城墻只要足夠厚實,簡直固若金湯。”
蘇從說到這里幾乎眼神發亮。
他覺得比起灌溉,這種燒制出來的青磚作用更大,尤其用于城池的防守上,這樣將會減少多少守城的壓力。
“這青磚又是怎么做的呢?”
羋凰聞言好奇,她居然不知道小小一個東郊居然有這么多神奇之物。
“青磚,這個蘇從也不知道,好像就連公輸大人也不知道,這是成右徒從別處命人運過來的,據說是燒制而成的。”蘇從說到這里頓住,他其實也一直好奇青磚怎么做的,他曾經著人將一塊青磚用錘子私下敲開過,可是實在看不出來里面是什么成分,也不像天然的石材或者單純的泥土。
“這樣啊,是成嘉做的。”
羋凰點點頭,沒有露出太多驚訝的表情,見他也不知情轉而繼續問道,“那你剛才說的農耕生產隊,我還不太了解,還有這些分工,為何分的如此之細呢?以往這些不是一個農夫就可以做嗎?為何成右徒將一個人做的事情分給了這么多人。”
“這個從知道。蘇從一開始也有過此疑問,但是分工之后,發現我們的生產效率確實大大提升了!”
“生產效率是什么?”
“這個我想想。”
蘇從從他帶來的小包袱里翻出他平日工作用的記錄竹簡,這是他專門記錄的一些成嘉所說的話。
翻開厚厚一撻的竹簡,蘇從指著上面一行字說道,“右徒大人說,生產效率是指在同等固定的投入相應的土地,人力,物力,甚至種子數量,在后期的的實際產出與往年最大產出兩者間的比率。
這個比率可以反映出達成最大產出、預定目標后的效果。如果將往年的產出計作一百,今年產生兩百,就說明效率提升一倍。所以這個比值很關鍵,可以用來衡量我國農業投入成本、還有后期產量和利潤在當年總體目標下的年度績效值,便于對后期推廣到下面郡縣后,以等比規模的土地,種子,生產隊的投入情況下,比較每個郡縣的生產效率,還有監管人員的監管力度,實行監控。
而我們現在的東郊開荒就是在全國做的一個標準參考版,以后下面的郡縣全部以東郊的產量數據為參考,等比定量比較…”
羋凰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理論,幸好她先前從成嘉那邊已經學習了一些粗淺的算術,所以還能聽懂,這要是換作楚王一定已經蒙圈了,或者干脆甩手給下面的人。
聽到這些從未有過的說法,她真的很想知道成嘉的腦袋里面是怎么想到的。
明明她,若敖子琰和他都是師從潘太師,可是卻從未接觸過這樣的異術學說。
而且以往各個郡縣都是根據每個郡縣的富裕程度還有擁有田地數量進行收稅的,如今按蘇從這樣說,成嘉是要在原有的井田制基礎上還要開僻一個更大的公田。
“這是要改革井田制嗎?擴大公田嗎?”羋凰問道。
“這個小人也不確定。”
蘇從不敢隨意揣測成嘉的下一步政治意圖。
《井田制》從商朝初創,確定土地國有的地位,保護封疆領主的使用權,沿用至今數百年,雖然不斷變革,可是代表了許多貴族壕生領主的利益,成嘉如果真要大刀闊斧地改革,必然成為眾矢之的,但是他跟隨成嘉數月,卻覺得右徒并非此愚蠢之人,甚至叫他們所有人對外保密。
太女,是成右徒第一個讓他主動解說的人。
“井田者,九百畝為井,公田均一。但是過往的井田制雖然不斷完善,從認為仍然存在很多問題,尤其沒有統一的管理和監督對比,根本無從考核。
雖然自周公修定《井田制》后,規定要有助法者進行監管,可是由八私家同時供養的公田其實大多數情況下還是無專人打理,皆因八家地主專私而廢公,導致公田收益遠遠不如私田,再加上天災不斷,有些郡縣還要減免賦稅,但是我們開墾荒地后,將新開荒出來的土地全部歸為公田,再不劃分私田分封給地主,而是直接租給農民,參考東郊的標準,為農民建設好所有的基礎灌溉設施,遷移過來的農民組成的生產隊可以在此定居,并每年交納一定比例的糧食收歸國有,比井田制“什一”的稅賦可見將會得到更大的收益。
這塊成右徒已經開始在東郊試推行《公田土地責任承包制》,然后每塊公田會由諸如像我一樣的監管人員,專人專職進行監督確保農民有事可干,還有按軍隊的伍佰仟制組成各個大大小小的農耕生產隊,閑時他們蓄牧織布甚至打獵,忙時他們農耕收割,在東郊我們不僅產糧食蔬果,還提供豬牛羊的養殖,以及布匹的生產,這些全部會由東郊助法者統一按照市價二成的價格進行回購,一部分的糧食,成右徒說會拿出來按照市價五成的價格轉賣給一些商賈,不僅用來抵償支付給農民的收入,國家可以不用任何支出就可以負擔這筆財政收入,剩下的全部充公國有,另外還可以平抑市價,在饑荒之年的時候,避免奸商坐地起價。
可謂一舉多得。
如果此制度推出,簡直就是零投入高回報。
蘇從不敢說《公田土地責任承包制》會比《井田制》好,但是對于國家和百姓卻是極好的。
就拿兩成的回購比例也高于“什一”的賦稅比例,比以往農民上繳地主拿到的要多,而且大大提高了他們的積極性,就連我們這些負責監管的助法者,成右徒也說了會根據每年的總產值分百分之一給我們,百分之一,放在這么大的產量,即使攤到我們一百個管理者每人的頭上也有萬均一。
大家都是寒門士子,為了家族,也更加干勁十足。”
蘇從雙眼灼灼發熱。
他是打心眼里稱贊成嘉。
而且他也從來沒有見過誰能將《井田制》的改革做到如此完善,面面俱倒。
他覺得至少在現階段,他們全部干勁十足,所以他私心里也希望眼前的太女,未來的儲君,能將她的目光放眼在東郊這片過去的無人區,并且對于成右徒能夠大加重用,這不僅對成嘉好,他們這些跟著成嘉學習的人也會很好,所以他繼續激動地說道。
“所以我們中很多學子在東郊管理一段時間后,都選擇在東郊留下,有些人甚至把自己的親眷也遷了過來。
成右徒還為我們單獨開僻了居住區,東郊真的是一個好的不能再好的地方,如果太女能夠在那邊劃一個新城,圍起城池,就可以立即組建一座新的小型城池,在郢都旁邊,還可以遷徙更多的人口過去,現在那邊的流民也全部已經安定下來,還有很多慕名而來的流民也流連徘徊在東郊周邊想要加入進來。本來這次,我還想問一下成右徒這些人,我們是不是可以全部收了,但是先前右徒大人說過,不能輕易收人,擔心有人混進來,所以我一直不敢接受。不過馬上稻花就要開了,再過一個多月就要成熟了,我們上半年的努力全部將要得到實現,到時候金燦燦的穗粒掛滿頂端,想想就好美。”
蘇從不禁想到七八月稻花開,八九月碩果累累堆滿倉庫的情景。
實在是每次一想到這一切就覺得他今年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絕對會在后世被載入史冊。
羋凰聽著蘇從講解的這種全新的制度,看著他激動的眼神,也心生向往之情。
不過如今的她想的會更加深遠,可以預見此制度推行下去,王室將再也不會因為無糧而受制于各大世家門閥,甚至有了這些開荒的公田,王室將會成為最大得利者,說實話,在一個賢明的君主手中,這絕對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但是在昏君手中就可能是一個絕世兇器,王權會無限放大,甚至輾壓所有世家門閥,不受任何約束。
現時的君主還是受限于土地,土地有多大產,君主才有多大說話權力,不然各國諸侯也不會爭相成為一方霸主。
而且依照東郊的產量為標準,周穆之流也無從機會貪墨,即使監管者貪也不敢大貪,只能小范圍的動作。
因為標準在那里,有了一標準就有了一桿標尺。
越界者,死。
后面蘇從又講了很多很有意思的,比如“前段時間初夏蟲子特別多的時候,我們大家按照成右徒所寫的田間管理手冊一起用網捉蟲除蟲,然后把那些往年禍害稻田的蝗蟲全部烤著吃了。”
“蝗蟲真的可以吃嗎?”
從來淡定的女子第一次露出嫌惡的表情。
可是蘇從卻覺得有意思極了,想到自己第一次吃蟲子的情景,皺著眉頭夾著盤子里的蝗蟲,像是吃毒藥一樣閉著眼睛塞進嘴里,就忍俊不禁笑道,“當然,太女,其實有些老農夫也說了,天災餓的很厲害的時候,人連樹皮蟲子都可以吃,何況是肥的一身都是肉和油的蝗蟲,沒毒的,而且現在我們還用蝗蟲榨油做菜,做出來的青菜可香了。”
“蝗蟲的油作菜?”
羋凰想想那肥肥的蟲子,整個人就不好了。
“不信,到時候蘇從帶太女吃一回,就知道了。”
一想到讓楚國最尊貴的太女吃蟲子,蘇從就有點小惡作劇的心理。
隨著二人的深入交流,羋凰的問題似乎無窮無盡,蘇從也絞盡腦汁地回答,最后實在回答不上來的,就極力地邀請羋凰一定要去東郊待一段時間,親身體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