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宮外,成嘉早早就身著一身藏青色的司敗新朝服,靜靜駐立在朝華門外。筆、趣、閣www。biquge。info
他來的時候楚王宮的宮門還沒有開,初冬的清晨猶帶微微徹骨的寒風,輕輕吹拂著他玉冠上的流蘇輕輕飛舞,但他卻筆直地站著,仰望著宮門內的某個方向,怔怔出神。
良久,外朝的鐘聲。
三響,三落。
渚宮早朝,百官入殿。
作為成氏的新家主,最年輕的司敗,成嘉容顏一整,一路吸引著眾臣探究的目光,踏上渚宮的八十一級玉階,直到了大殿正門與正要進殿的羋凰,迎面相遇。
二人目光皆是一滯。
成嘉退開一步,清聲道,“太女先請。”
然后躬身為太女的羋凰讓開一條道路。
順著金殿大開的三十六道朱門,從他的腳邊有一道大理石鋪就的青云路,一直延伸向最接近白玉為階之上的王座。
“嗯!”
沒有多余的客套,羋凰一頷首。
邁步走進這座她渴望已久的金色大殿,舉目望去,濟濟一堂的百官正在小聲的交頭接耳。
“聽說了嗎?今天太女第一次上朝!”
“噓噓,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在這一聲提醒下,被門口一道紅色纖瘦挺拔的身影吸引了過來。
或是感嘆,或是驚訝,或是不解…
心底紛紛暗嘆,她真的來了。
走進了這座舉世無雙的黃金殿堂,走進了楚國權力的最中央。
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們齊齊眉頭微皺,最后卻一臉喜色地紛紛上前恭賀。
羋凰將眾人前后的遲疑和變化看在眼里,一一寒暄而過。
在她身后,有一道儒雅的身影排眾而出,同樣露出一張親切的笑臉,正是令尹子般,笑了笑道,“太女今日正式第一次上朝吧!”
“是,令尹!”羋凰聞言點頭。
“上朝是一件有很多學問的事,今日太女可準備好了嗎?”
令尹子般饒有深意地問道,老而深沉的目光落在脊背挺直,如一柄出鞘的寶劍的女子身上。
“羋凰今日第一次入朝,有很多不懂的,還望令尹大人多多提醒。”羋凰坦誠地說道。
“那太女就跟著老臣吧!”
令尹子般溫和地笑笑,釋放著他的親和有禮,還有身為國丈的矜持高傲,當先負手走進大殿之中。
羋凰心里如明鏡一般,令尹子般自然是看在若敖子琰的份上才對自己特別關照,于是也不多說抬步立即跟上。
身為太女,羋凰與令尹子般,一同并列在九級玉階之下,最接近王座的首席第一排。
第二排站著令尹如今的副手左右尹和左右徒。
第三排站著四司,司馬,司徒,司空,司敗。
成嘉身為司敗,位于最末席,其后第四排往后再是禮尹,工尹,卜尹,咸尹,郞尹等各尹,還有眾臣。
反正大多數還是生面孔。
羋凰默默留意著每個人的長相和對應的官服,記憶著他們的身份。
只是此時的羋凰并不知道當她踏進這座金殿的一刻起,在這金殿之中,將會發生怎樣一場場的風暴。
這座歷經三百年的渚宮,好似一座囚籠,為她緩緩敞開了它的大門,并將這世間的一切權力網羅其中。
巨大的風暴將漸漸侵襲而來。
混合著大楚三百年的荊蠻余氣,帶著冬日的嚴寒氣息,緩緩地吹了進來,將在這個金殿之中越演越烈。
九級玉階之上,隨著趙常侍慣常的一聲,“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早朝,正式開始。
楚王斜支著身子,坐在殿中最高處,隔著十二冕旒,看著玉階下的眾臣打著輕微的呼嚕。
“大王,臣有事啟奏。”
一聲高奏,將昏昏欲睡的楚王從睡夢的邊緣拉了回來,只見工正府工尹公輸謹從第三排踱著步子走了出來。
左徒周穆第一個皺眉看向他。
公輸謹見他望了過來,不躲不閃,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
周穆眉頭微微一凝,他跟公輸謹同朝為官,十數載,對這位整日只知挖溝修路修壩修房子的公輸謹太了解了。
凡是不如他的意,就覺得是有人刁難他,而這三年他一直要修壩的銀子,卻因為楚庸大戰戰事吃緊,一直被他押后,這人就不斷鉆牛角尖,而這次更是就水患流民安置之事,揪著他不放。
看他露出這樣一幅表情。
就知道他今天又準備彈劾他。
這幾天不是為了安置流民的撥款,就是為了三年前的修堤款,大有不罷休之勢。
公輸謹是個粗人,脾氣一慣擺在臉上。
令尹子般見了,代替楚王笑問道,“我說謹言,這又是發生什么事情,生這么大的氣?”
謹言是令尹子般給公輸謹取的字,就是希望他謹言慎行,可是公輸謹卻半點領會不到這個字的真意。
公輸謹梗著脖子回道,“回令尹,謹言要彈劾左徒周穆貪污賑災公款。”
“你要彈劾的是周穆?”
令尹子般老而深沉的眸子一瞇,再三問道。
羋凰聞言也眉頭一皺。
據若敖子琰提供的各個官員情報,這個周穆乃是原先陪武王打天下的周氏后人,周家家大業大,每次大戰都為楚國捐錢捐糧,幾代人都在楚國身居要職,和各方勢力更是相互姻親,盤根錯節。
周穆的夫人的妹妹正是若敖子良的夫人呂氏,而周穆的嫡女,周菁華,如今又在和成嘉議親。
與他有姻親的官員怕是占了這渚宮金殿中的一半。
彈劾他?
對于這個牛脾氣死腦筋著名的公輸謹。
羋凰總算有了直觀的認識。
“是周穆,此次賑災銀子從太女大婚前到如今已經撥款五次,可是每次到老夫手上的錢糧都因為各種原因拖遲最后不足數,而我下面郡縣的賑災負責人昨日回報說,收到的也并非粟米而是粟米殼子。等賑災糧食當場一打開,排隊領救濟糧的流民當場就嘩變,整個隨城當日就發生了流民暴亂,四處燒殺搶掠。”
公輸謹這么一說,就連令尹子般和李御史等人也不由得一愣,“什么,隨城暴亂了?”
“是啊,令尹大人!”
公輸謹一臉焦急又憤怒地點頭,又繼續說道:“更為可恨的是,這三年來,為了修壩款,周穆幾次對我們工正府的請款推三阻四,才導致了如今淮河發大水,下游村莊百姓無家可歸,淪為流民犯上作亂,這根本是與大王與民修養生息,北上伐晉的大計相違背!…”
“我國內亂不止,北上何談,大王!”
公輸謹說到最后更加義憤填膺,臉紅脖子粗地大罵道,“周穆此等行為簡直妄為我大楚臣子!”
對這些事情的具體來龍去脈并不了解的楚王,本來正在養神以期睡個回籠覺,一聽到此事影響他北上伐晉稱霸諸侯的大計,頓時起床氣就犯了。
“周穆,給寡人滾出來!”
楚王一拍御座,大吼一聲,響徹金殿,震聾發聵。
所有百官不禁脖子一縮。
看來周穆是要倒大霉了。
不過楚王剛剛睡醒,令尹子般沒有,他望向周穆,不緊不慢地問道,“周大人,公輸大人所言可屬實?”
“臣冤枉啊!”
負責錢糧供給,要應付各大世家門閥豪強的周穆從來都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不然也不能當著左徒的位置,管著楚國這么一大國的錢糧,。
一聲“冤枉”大叫著,就從眾臣中疾步出列,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說道。
“我楚國三年大戰,三年水患,國庫日漸掏空,為了抗庸,下臣日日都要向各地各世家豪強征錢征糧,這一點司徒大人可以給下臣做證。各大世家早就對我二人怨聲載道!下臣難做啊!…”
“所以才時有拖延,并非有意為之。而這米糧到了下面怎么變成粟米殼子,下臣也不知!明明給到工尹的都是雪白的粟米,這其中肯定有人監管不力!”
身為司徒的趙興聞言也出列作證。
周穆跪在地上,把其中情況說完,狠狠瞪著公輸謹,回罵道,“或者某人賊喊捉賊,還要誣賴于我,我周穆縱然一死也不會擔上這不白之怨,請大王明鑒!”
周穆一言既出,公輸謹立即破口大罵道,“屁,我公輸謹才不會貪那些昧良心的錢糧呢,不像有些人家里的錢糧多的都快要發霉,也不見給窮人百姓施舍一點!”
“那我就會貪圖這些錢糧嗎?大戰不停,各地民不聊生,下臣也十分心焦。”周穆挽著袖子哭道。
公輸謹有點怒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個周扒皮,非得我扒了你的皮,你才肯說實話…”
“你…你敢…”
公輸謹雖為工尹,但是論起口舌也不輸給這些文官。
當下斯文的周穆就漲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眼看兩個司命大臣爭的臉紅脖子粗,就差你踹我一腳我捧你一拳地打上,整個朝堂頓時變成了兩人叫罵的菜市場。
高高坐在金殿上的楚王眉頭越皺越緊,本就陰沉難看的臉色,頓時就蓄起了一場暴風雨。
在他一聲“吵夠了”的大罵吼出來前,年邁的李御史已經快步出列,呵呵地攔住二人笑道。
“二位大人,你們看大王勤于政事,操勞國事,已經疲累至極。”
指著大門和楚王的李老緩緩說道,“二位要吵不如到外面去吵,此乃朝堂之上,我們還是在公言公。”
此言一出,沒有注意到楚王面色的二人,頓時收了聲。
楚王昨晚有沒有勤勉政事不知道,但是楚王脾氣不好大家都知道。
尤其一大清早上朝。
眾臣紛紛頷首,李老不愧為三朝元老。
每次和稀泥的時機總是把握地剛剛好。
“以老臣之見,畢竟這么大的數額賑災款肯定要追究,不如就讓三國會盟立了大功的成司敗來追查此案。”李御史笑微微地接著拈須說道。
這等燙手山芋一下子就拋了出去,眾臣更加一臉信服地看著李老。
這兩個哪個都不好得罪。
正好由新來的司敗處理,也就沒他們什么事了。
楚王聞言胡蜂似的雙眼微瞇,想了想,三國會盟?
好像是有這么個年輕人。
遂揚聲問道,“可是那個用一賭為寡人贏了晉國邯鄲和齊國阿城兩座城的成老之子?”
楚王漸漸想起來,想到三國會盟上平白贏了兩座城池,眉頭松動,心情頓時大好。
哈哈一笑,“他是個不錯的!”
滿堂風雨,頓時說散就散。
帝王喜怒,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
令尹子般聞言也適時地緩緩笑道,“大王,正是成老的二子,如今左尹的胞弟。此次郢都附近的流民安置也是由成司敗一手主持,所有城外生病的流民都得到了及時的醫治,疫情沒有暴發,危及到郢都內的安全。”
“那很好啊!”
楚王再度大笑,“賞!千金,千畝良田!”
只要他的王城安全,比什么都好。
這渚宮金殿之中,頓時春風化雨,贊揚一片。
眾臣紛紛大贊成司敗乃賢良之后,年輕有為。
圍繞著那最高處。
匯聚了當今楚國權利中央的所有人,一言一語皆在攪動這一國的風雨雷霆。
羋凰不動聲色地輕哼一聲,我楚國朝堂上也盡是些見風使舵之輩,真正大戰天災也不見他們一個沖在最前面,只會在背后歌功頌德,曼目悄然一轉,落在立在大殿中第三排的男子身上。
只見他從容上前,就像一股寧靜的風徐徐吹入大殿之中,吹散滿殿的混濁,從容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皆乃微臣份內之事,當不得大王盛贊。”
聲音不緊不慢,氣若輕羽。
果然是和若敖子琰完全不一樣的男人。
如果是若敖子琰此時站在這金殿之中,接受這眾人的恭賀,必然是當之無愧。
“好一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令尹子般一臉含笑地大加贊賞,然后突然笑著一轉,“那此案就交由成司敗來判可好?”
“是,令尹大人。”
成嘉眉頭一緊,看了案件牽涉的左徒周穆和工尹公輸謹,欣然領命。
羋凰默默看著,這明明就是個燙手山芋。
可是令尹子般卻還是順著李御史的建議把這個皮球踢給了成嘉。
果然這朝堂上誰都不是輕與之輩!
周穆面有得色,交給成嘉,那他可是大大的贏定了,別人不知道他們的關系,他們卻是知道的。
“哼,到時候真相自會大白天天下!”
“看是你的過錯還是我的過錯。”公輸謹也瞪了他一眼。
二人吵了一早上,整了整衣冠,終于拂袖起身,各歸各位。
一場暴風暫時止住。
可是眾臣心中門兒清,這二人之間的爛帳還沒有算清呢!
不過這不是最緊要的,諸位大臣心中盤算著吵了一個時辰差不多也要下朝了,就連趙常侍再收到楚王的又一個哈欠聲后準備宣布退朝。
第一次上朝的羋凰望著王座上不斷打著呵欠的楚王,還有在暗地里斗雞公一樣憋著勁的周穆和公輸謹,暗暗撇嘴。
原來這就是我楚國的早朝!
果然挺像菜市場的。
收了收目光,羋凰隨眾臣一起從渚宮退了出來,只見眾臣們再度一窩蜂地上前恭賀成嘉。
金色的琉璃瓦下,青年氣質雍容,笑意淺淡而親近,像一棵挺拔秀麗的紫竹,站在金光璀璨的鎏金紅棟之下,收獲無數艷羨的目光。
眾人皆被陽光所迷。
紛紛瞇起眼仰望著立在玉階上的青年。
心中盤算著未來該以何種方式和這位青云直上的新貴拉好關系。
一人當先走了過去,正是周穆,滿意地拍了拍的肩膀笑道,“成賢侄前途無量啊!”
語氣親熱,透露著身為未來岳丈的幾分自得。
成嘉恭敬回道,“周世伯,過獎了!”
羋凰冷眼看著那邊的熱鬧,轉身就向著東宮而去,處于包圍圈中的成嘉臉上的笑容在女子轉身的那一刻,微微一凝,然后也告辭了眾人向著楚王宮外而去。
其余大臣各回各家,而不回家的自然已經開始動心思。
周穆才回到周府,就遇到等了一大清早的周菁華,被她連連追問道,“父親,今日可見到嘉哥哥了嗎?”
“見到了,見到了,從我出門到回來,你都問了多少遍,真是女大不中留。”
周穆走進來,搖頭失笑道。
“怎么樣,怎么樣?嘉哥哥,今天是不是入了大王的眼。”周菁華接著問道。
“以他三國會盟,安置流民的功勞,怎么可能入不了?”周穆搖頭。
“這個也當然,成嘉哥哥論能力不輸給子琰哥哥呢!”
周菁華高興地笑道,“就算令尹也當不得。”
周穆那雙精明的眼中劃過一絲精光,儒雅的臉龐上十分滿意,只是想到一半,眉頭一皺,“只是今天公輸謹那個匹夫卻在朝堂上攀咬為父,到是給你的嘉哥哥添了第一樁案子。”
“什么案子?”
周菁華聞言不知為何心底一緊,問道。
“這些朝堂上的事情,你一個女孩子也不要多問。要是得空的話,就叫成嘉到為父這邊走動一二。”周穆本來想說,可是話說到一半卻住了口,眼底精光一閃。
聽到父親的意思,大概是為了明年定親的意思,周菁華不禁俏臉一紅,低著頭道,“嗯嗯,有空我問問。”卻并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