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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我有一箭,當做賀禮

  大雪一腳深一腳淺。

  易瀟走出沒有多遠,聽到了身后巨大的妖氣鼓蕩聲音,像是有人張開了雙翼,便等同于掙開了天地之間的束縛。

  他沒有回頭。

  他知道是魏靈衫,解開了龍雀真身的束縛,為自己分去一部分的妖族力量,好讓自己順利登上棋宮八尺山。

  小殿下只是平靜地向前走著,他的步伐無比穩定,目光始終望著五里地外的八尺山。

  此時已經沒有五里。

  他能夠聽到山上傳下來的高歌聲音,不知道是妖族的古曲,還是中原的樂器,這些都成了無暇顧及的事情,在寂靜的雪地當中,易瀟走完了最后的一小截路,縹緲的聲音,就像是潛意識里的古謠,若是不去注意,便在腦海里煙消云散。

  蓮衣飛舞又落定。

  最后的這一段路,他在想一些事情。

  原本胸膛里鼓蕩要溢滿的東西,此時終于緩緩平復了下來,可能是從北原到西域的路程太過遙遠,又實在太過寒冷,再熱的血,都會被大風吹成冰渣。

  易瀟在想,人有時候要做的事情,究竟是為了什么。

  他看到了八尺山山腳的山門。

  那里一片狼藉,土石崩碎,只留下殘缺的山門石柱,被風雪侵蝕,慘不忍睹,像是被人砍了一劍。

  的確被人砍了一劍。

  當年大師兄要殺上八尺山,是為了什么呢?

  小殿下閉上眼,他緩緩攤開雙臂,感應著狂風繞過巨大紫匣平滑的匣子背面,從耳邊,從腦后,從腋下穿行,一路跨越北原,伴隨自己來臨至此,最終沿著山門向上。

  八尺山上,一尺一登天。

  他像是生出了某種玄妙的感應,元力或是魂力,亦或是二者兼有的,突破了某道妙不可言的門檻。

  他閉著雙眼,站在山門下,張開雙臂,像是一只即將乘風而行的鳥兒,蓮衣飛舞,巍峨不動,靈識卻憑虛御風而動,如一尾游魚,隨著天地大風一同扶搖而上。

  他閉著眼睛,卻好像看到了這片雪原上的天地萬物,不斷的拔高,再拔高,云霧飄渺間,他看到了第一座宮殿。

  那座宮殿修葺得氣勢磅礴,大紅漆色涂抹雪磚白瓦,當初大師兄登山之時,八尺山上的劍陣迸發,劍氣擊潰剝落了這座宮殿的磚瓦,之后重新翻修,今日顧勝城大婚,在磚瓦上涂抹了一層紅色,以表人類世界當中的喜慶意味。

  牌匾上二字。

  越調。

  棋宮的五宮四調,越調最低。

  越調大殿里,有低吟水袖的舞女,在殿內起舞,這些多是妖族的狐女,媚骨天成,嗓音細膩,哼唱著的,也正是細膩的越調古曲。

再往上便是商調,雙調,大面調  棋宮的九座盛大宮殿,以古曲里的五宮四調命名,大雪搖曳當中燈火通明,紅燭如海,神識看去,不知有多少妖氣隱匿,又有多少妖族享樂沉溺。

  一片安樂,歌舞升平。

  何等太平。

  小殿下心頭本該旺盛如爐火的憤怒,在風雪之中緩緩熄滅。

  那縷吹上八尺山山巔的雪氣停住。

  他的神識魂力也便就此停住。

  他站在山腳下,閉著眼,就像是站在了西域最高的云端頂部,站在了比八尺山還要高上那么一些的高度,就這么平靜地低下頭,俯瞰世間,看著這片西域大地,一片慘白,沒有陽光,千百年來,年年如此。

  大師兄修行的是“劍道至仁”。

  當他殺上這座山時,在八尺山留下了一條頎長無比的猩紅雪道,如今俯瞰看去,無比清晰。

  這需要殺死多少人?

  需要何等的心如止水?

  易瀟深呼吸一口氣,感應著那條猩紅小道上留下的斑駁劍氣,這么多年,依舊未散。

  每一縷劍氣,都足以殺死一只妖。

  每一縷劍氣,也只能殺死一只妖。

  人力有時盡,所以即便是大師兄,想要殺上棋宮,再走下來,也要面臨著劍氣窮竭的境況,而他留下的這條血徑,便說明了一些問題。

  他沒有浪費一絲劍氣。

  所以即便他修行的是“劍道至仁”,在踏上這座山的時候,已沒了回頭路,無窮無盡的妖族撞死在他的劍氣之上,若是想要活下來,就要保持足夠充沛的劍元和劍氣。

  所以他近乎于冷漠,無情,嗜殺的,走完了這一段路。

  小殿下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有些情緒,不是表現的越強烈,就越是有效。

  越是憤怒的一劍,越是隱忍,越是陰柔,越是陰險。

  因為這樣才有成效。

  越是憤怒,越是冷靜,越是沉默,越是無情。

  易瀟瞇起眼,緩緩向下看去,視線逐漸聚焦,跨越了云層的天風,伴隨著并不算熾烈的微弱天光,降臨到了八尺山的山巔。

  那座仙呂宮大殿之內。

  殿內燭火飄搖,九個大棋公的位子都已經擺出,而缺席了好幾個席位有些是不愿前來,有些則是永遠的來不了。

  棋宮的保皇派,徹底擁簇大君的那一派系,在顧勝城回到棋宮之后,這一派系還留著最堅固頑強的一份子,最終帶著為數不多的精銳妖族連夜離開了八尺山,即便是今日,兩個大棋公的位子依舊留給了保皇派的領袖,只可惜在顧勝城大婚之時,他們仍然沒有前來。

  所以接下來要迎接他們的,就是西域八尺山無窮無盡的追殺和截堵。

  風白派系的擁簇實在太過弱小,直接被顧勝城無情地鏟除。

  不愿前來的大棋公,將要面臨的結局無非是被顧勝城釘死在八尺山,或者把顧勝城釘死在八尺山。

  于是這一日的大喜之宴上,有些舊日的妖族同僚,看著空缺的席位,念到昔日的交情,不由生出些許的感慨和惋惜。

  大殿里的燭火搖曳,雪氣如仙氣,盎然氤氳如仙境。

  顧勝城站在仙呂殿的正門,他沒有披著那身厚重的玄武黑袍,而是穿著北魏風格的婚服,衣襟上掛著一連串的華貴物事,鉆石,珍珠,黃金,而這些物事的設計太過繁雜,堆疊起來,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像是江湖里所謂的暴發戶。

  在場的大小棋公不懂。

  他們只知道,這是人類世界里最貴重的東西了,但以如今主公的身份,以八尺山的底蘊,這些東西不過是世俗界的糞土罷了。

  可是只有在最底層掙扎的那些人,連飯也吃不飽,衣服穿不上,終日忍受侮辱,飽受饑寒交迫的那些人,才知道這些“糞土”,究竟有多么重要,意味著什么。

  顧勝城抬起頭。

  然后揚起眉。

  然后輕輕吐了一口氣。

  他當著這些大小棋公的面,緩慢抬起手,拽出自己身上的第一顆純金紐扣,然后連同別在衣襟上的水晶白花一同拽出,丟在地上。

  接著便是一陣跌墜的聲音。

  鉆石跌在地上,被顧勝城一腳踩過,四分五裂,他平靜踏過這些世俗界的“糞土”,走向了大殿內環形的高臺。

  高臺圍繞著一層紅簾,從仙呂宮大殿垂落的紅色錦緞,將高臺內里的那位新娘,遮掩的嚴嚴實實。

  只能隱約看到,那位新娘,似乎坐在仙呂宮的王座之上。

  隔著一層紅簾,顧勝城看到了模糊的身形。

  秋水單手撐著下頜,這個姿態,他擺了許久,沒有動用元力,勉強可以撐住下巴。

  像是一個睡美人。

  顧勝城注視著這層紅簾,他緩緩地想,當所有的憤怒消去之后,還能剩下什么。

  不是倦怠,而不是疲憊。

  而是一種近乎于漠然的情緒。

  同樣的,當極致的喜,與極致的悲,都揉在了一起。

  顧勝城麻木地想,自己可能已經沒了什么知覺。

  這場大婚之宴,擺給全天下的人看,無論如何,西關,北魏,齊梁,都知道自己今日大婚。

  八尺山外的警戒放得很空,如果有人前來,侍衛也會讓出一條道路。

  他期待著有這么一個人,江輕衣也好,北魏的陳萬卷也好,或者齊梁的二殿下,是誰都可以。

  他在等這些人忍受不住心頭的憤怒,然后在今日趕到棋宮。

  顧勝城心底還有一個人。

  江輕衣,陳萬卷,蕭布衣,都不如他。

  因為自己從來不曾將他們當做自己的對手。

  所以那股熄滅的火焰,近乎漠然的蔑視,都會被湮滅,最后散去,即便他們來了,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也不會有死灰復燃的情緒,最多的,就是以人血還人血的復仇快感。

  他想要殺人。

  顧勝城瞇起眼,感應著這股疏離的漠然感。

  大道漠然而無情,世上九品難破境。

  若是不能將情緒壓下,如何破境?

  他魂海里的那道門檻,出現了一絲一毫的破碎感,像是那道阻擋了天人之隔的天塹,就此裂開,不再成為阻隔。

  也正是此時,顧勝城忽然抬起頭,像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朋友,瞳孔里猛然迸發出熾熱的光彩。

  八尺雪山上,溢散云層中。

  小殿下神魂同樣感應到了顧勝城的存在。

  兩人九品境界的門檻幾乎在同時破裂開來。

  八尺山下,小殿下神魂翻滾,蓮池沸騰,龍蛇蔓延雙臂,他緩緩卸下紫匣,將其插在雪地上,然后將雙臂擺成張弓搭箭的姿態。

  這一箭蓄滿,云海翻騰,垂落天光,宛若蛟龍。

  山下有人喃喃說道:“我有一箭,當做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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