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靈衫怔怔看著兩鬢逐漸猩紅,最終兩鬢各自拖曳一縷紅色長的小殿下。
為什么非要入魔?
為什么?
易瀟面無表情,輕聲說道:“我沒得選的。”
小殿下緩緩回頭,與魏靈衫目光對視。
據說入魔之后的人,六親不認,再無七情六欲,也不知人間歡喜悲苦,只留一顆魔心,視眾生如草芥。
魏靈衫看到了那雙瞳孔之中的顏色。
由內而外,逐漸暈開的一抹漆黑。
完全入魔之后,將不留一絲白色,化為徹底的漆黑。
風雪呼嘯,黑衣少年低沉咳嗽。
夾雜在風雪之中的少年咳嗽聲音,卻多出了一聲雜音。
魏靈衫是一個極聰慧的女子。
她有些微惘,聽著那聲在風雪之中一閃而逝,輕聲迎合又不易察覺的雜音。
就像是貓咪的聲音?
魏靈衫恍悟。
下方的三尺風雪之中,風雪銀城城主的嘶吼聲音緩緩消弭。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接著“轟”然一聲!
天酥樓本就殘缺的青瓦樓頂,猛然被怪力轟擊,如同地龍出世一般砰然炸開。
整座氣勢磅礴的六角閣樓,在緩慢而劇烈的顛簸聲音之中,開始迅由內坍塌。
塵埃彌漫,灰塵之中都多上一份寒意。
徹骨的冰冷重新回歸了洛陽大地。
那個男人呼出一口氣,于是冰雪域意籠罩而下,化為一只巨手,將天酥樓一把摧垮,漫天木屑被凍結,最終整座閣樓摧枯拉朽一般傾塌瓦解。
那個男人周身籠罩在風雪之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之后,他的身體有些失調,微微搖晃,最終緩緩由蹲姿變為站起身子,被一劍斬去只剩殘缺一半的銀白色大麾憤怒在風雪之中飄搖。
他處在三尺風雪之中,沉重向前踏步。
大地砰然而響。
而塵埃之中,三尺風雪瘋狂圍繞周身旋轉的那個男人,距離兩個年輕人越來越近。
風雪銀城城主站住腳步,瞇起眼。
他身邊的風雪開始擴散,不再局限于三尺,而是擴張到了三丈。
于是將自己,以及那個黑衣少年,全部籠罩起來。
站在銀城城主三丈之內的小殿下雙目漆黑,幾乎已經沒有了瞳仁與瞳孔的區別。
如同深淵一般,令人悚然。
銀城城主面色陰沉。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與易瀟之中那個人身上。
魏靈衫。
魏靈衫拔出漆虞,立在風雪最中心,攔在了風雪銀城城主身前。
而當銀城城主站定之時,出乎意料的沒有直接出手,而是瞇起眼打量著這個白衣染塵的少女。
從鬼門關脫身而出的太虛相傳人,眼神之中掠過一縷不易察覺的光芒。
如有一個念頭捉摸不定,最終歸于平寂。
他像是在此刻陷入了迷惘。
這具軀體本身的主人意志,在糾纏與互融之中,不斷在腦海之中扼制自己出手殺人的念頭。
他本就不是一個嗜殺之人,來到人間,也從來不是為了殺戮。
只是那個紅衣女子,他必須要殺。
還有眼前的黑衣少年,他一樣要殺。
所以銀城城主經過思考之后,聲音沙啞道:“讓開。”
魏靈衫深呼吸一口氣,聞言抬起頭,與那個男人對視。
他是自己的師尊,當代風雪銀城的城主。
但也如易瀟所說的,他已經不是風雪銀城的那個城主。
他在說話,卻不知道是哪一個人格在說話。
是那個本該死去的銀城城主,還是重新君臨人間的太虛相傳人?
亦或是兩者兼容之后的產物,那么這是一個正常人,還是一個怪物?
這些都無從得知。
入魔之后的小殿下,委實已經算不上一個正常人,說是怪物也不為過。
而那個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更是一個怪物了。
魏靈衫就這么以身軀攔在了這兩個怪物之間。
還有一柄漆虞。
風雪銀城城主的面色逐漸溫和下來,眉宇之間殺氣消散,方才殺了那紅衣女子,結束了心間糾纏千年的怨念,讓他平靜不少。
他揉了揉眉心,閉上雙眼,腦海之中的記憶潮水一般涌來。
他記起了這個攔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是誰。
是自己身體主人,這一世收下的閉門弟子。
更是那柄千年前就兇名赫赫的妖刀魂魄,在自己今后的計劃之中,這是不能或缺的一顆重要棋子。
不能殺。
“魏靈衫”
銀城城主輕吐寒氣,念著這個并不算熟悉的名字,努力柔聲說道:“我是你的師尊,我不會害你。你現在讓路,為師出手殺了這個人之后,我們就回風雪銀城。”
易瀟聞言之后抬起頭,瞳孔漆黑,面無表情望向那個銀白色大麾的男人。
魏靈衫沒有讓步,而是把漆虞輕輕抬起,指向銀城城主。
“你應知道,就算你今日和他一起出手,也改變不了結果。”銀城城主即便被劍鋒所指,聲音依舊柔和:“我不想誤傷你,帶你回銀城之后,你想要的,師尊我都可以給你。”
那只龍雀低垂眉眼,平靜說道:“你不是我的師尊,我的師尊也沒有一千年那么長的命。”
在場的人,都是明眼人。
誰又看不到那道本不屬于銀城城主的天相之力?
風雪銀城城主微微挑眉,平靜說道:“為師只是從鬼門關中有所際遇,恰巧得到了太虛相罷了。如若我是鬼門中的魔頭,來到人間第一件事,就應是大肆掠奪,殺傷生靈,涂炭人間。如今我只殺了一個人,尚是破矩之人,你難道還不明白?”
他依舊苦口婆心說道:“若為師真心想殺他,又何必勸你,直接動手便是,你能攔得住?”
魏靈衫輕聲笑了笑,“所以你還念著所謂的師門情義?”
風雪銀城城主皺了皺眉,“自然念著。”
魏靈衫平靜抬臂,將漆虞架在自己脖頸上。
“易瀟若死,我不愿獨活。”
說完這句話,魏靈衫沒有回頭。
這應該算是一句情話了吧?
只是這個時候說出來,難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反倒有些悲壯的意味。
她自嘲笑了笑。
聽說修魔者第一次入魔的時候,大多是狂性大,至于外界生什么,或是遭遇了什么,都通通不知。
能像身后那人一樣,一邊不動聲色入魔,一邊保持鎮靜的,已經是心性根骨俱是上佳之輩,鳳毛麟角。
魏靈衫微微挑眉。
所以這句情話,說了也無所謂,反正他也聽不見。
就算聽見了,大不了自己否認就是了。
這只龍雀攔在風雪銀城城主面前,居然有那么一瞬間的微微失神,怔想著,今日一別,何時再見?
他修魔之后,若是真的 那也許就是真的兩相殊途了。
魏靈衫面色平靜,不再去想這些雜念。
她知道自己攔不住面前所謂的師尊。
所以她只是盡可能地去拖延時間。
風雪銀城城主笑了。
諷刺的笑。
他冷笑一聲:“果然天下的女人若是沾染上了情字,便是變得令人作嘔。”
銀白色大麾猛然飄搖,斷去的左臂之處開始凝聚風雪。
風雪域意轟然大作,將魏靈衫眼前的一切視線都遮住。
就如同無數柄利劍劃過耳邊,毫不留情刺將而去,擦拭著龍雀郡主耳鬢,狠狠刮出數道飄溢的血跡!
風雪銀城城主面無表情,微微收攏五指。
接著風雪收攏,在魏靈衫背后凝聚,要將她拉入自己懷中。
一只白皙而有力的少年手掌搭在了風雪之上,接著是整個臂彎,一整只手臂破開風雪,將風雪之中的魏靈衫摟在了懷里。
魏靈衫愕然望向易瀟。
易瀟腳邊的風雪停滯,空間微微撕裂,鉆出一道嬌小柔軟的身子,倏忽躥上易瀟肩頭。
那是一只毛柔軟,卻花色斑斕的貍貓。
黑貓白貓,小花貓。
簡答來說,就是一只小花貓。
這只小花貓的眼神有些迷離,仿佛視力天生不太佳,瞇著眼睛,努力辨識清楚黑衣少年的面容,于是在風雪之中抖擻著遞出兩只毛茸茸的前爪。
這兩只前爪握住了空間,微微拉扯。
率先從風雪之中,被貍貓雙爪撥弄出來的,是一只邊緣濕漉漉的面具。
一只白貓面具。
接著是第二張面具。
水氣遇冰雪即可凍結,于是被貍貓雙爪撥弄出來的第二張黑貓面具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慘白霧氣。
貍貓跳下易瀟肩頭,落地之時已經化成了一個穿著寬松大袍的小姑娘,長袖及地,努力瞇起眼,抬臂遞出一手一只的面具。
魏靈衫怔怔看著風庭城攤會上賣花面的小姑娘,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貍貓小姑娘將黑貓面具和白貓面具一股腦通通塞到易瀟手里,沒好氣說道:“山主的惡趣味,非要我去撈,所以耽誤了一些時候。”
山主。
魏靈衫之前心中隱隱猜到了易瀟與魔宗那位之間的聯系。
是了。
在最后關頭,能救他的,也的確只有那位山主大人。
易瀟雙眸依舊漆黑,面色平靜說道:“來了就好,不然我今天就真的要死在這里了。”
貍貓姑娘似笑非笑說道:“若是你情愿死在這里也不愿入魔,就算是山主大人,今日也不會出手救你。”
小殿下輕聲問道:“魔宗這么絕情,連圣女的血緣關系都不認?”
貍貓姑娘點了點頭,正色嚴肅道:“若是你不心甘情愿墜入魔道,日后也會有與山主大人為敵的一天。”
徹底入魔的易瀟輕聲笑了笑:“無所謂了。”
魏靈衫聽了云里霧里,大致明白之后,猛然想到一個問題。
她鳳眸圓瞪,望向易瀟。
不是說入魔之后的人再無情緒,也無六感?
雙瞳漆黑的小殿下面色平靜,悠悠說道:“書上都是騙人的。”
魏靈衫愕然。
那豈不是自己之前說的話 “我都聽到了。”
易瀟淡然問道:“這算不算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