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坐在地的風雪銀城城主,面色慘白,捂著左臂斷臂之處,風雪飛舞,最終在傷口處凝聚,覆蓋,結痂。
他先是微怔,望向那個笑起來人間禍水的紅衣女子。
腦海之中,猛然炸鍋一般疼痛,像是人格決裂,又相互重合。
在鬼門關中枯寂千年的回憶,一股腦涌了上來。
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面色難看,嘴唇顫,簸坐在地,銀白色大麾倒卷身子,像是蜷縮抖,又像是惱羞成怒。
他終于想起來了。
那一劍。
與這一劍。
何其的相似,何其的如出一轍?
而自己,又是何其的窩囊?
于是他更加大聲地怒罵,痛喝,恨不得將一千年來的憤怒,憎恨,全都泄出來。
他毫無顧忌地痛罵著眼前的紅衣女子。
最后言語刻薄,變為誅心的譏諷,嘲笑。
銀城城主尖聲道:“轉世,轉世又怎么樣?你始終是一個無心之人,將死之人,再轉世歸來,也活不過二十年!”
紅衣兒笑意緩緩變淡。
她望向眼前的風雪銀城城主。
死寂一般的沉默。
紅衣兒瞇起鳳眸,淡淡問道:“你說什么。”
風雪銀城城主這才愕然驚覺自己的失言,微微一怔,接著肆意笑了起來。
他不乏冷嘲熱諷地笑道:“是了,你自然是不會有記憶的,她早就死了,萬劫不復,比墜入鬼門更要凄慘。而這世上又怎么會有轉世這種說法,只不過你跟她一樣,走了全然類似的生命軌跡罷了。”
銀城城主瞇起眼,笑著打量那一襲紅衣。
她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所有的元力,所有的魂力,所有的生機,所有的死氣,全都化為了空。
與一千年前的那個人,何其的相似?
而歲月無情,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夠逃出一千年的歲月摧殘?
沒有。
一個也不會有。
重返人間的銀城城主,在被斬去左臂之后,腦海之中的思緒逐漸清晰。
他再也不會遇到那一輩的人物,在如今的人間之中,即便是有一個同樣驚艷的紅衣女子,一劍斷去了自己的左臂,說出了與當年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也不過是一種巧合罷了。
對于大修行者而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今日的這一劍,不僅僅為自己身軀填了一道新傷,還引動了舊年傷疤,于是將埋藏多年的憤怒,憎惡,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抑制不住的宣泄而出。
他失控了。
如今冷靜下來,這些負面情緒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無論是這具軀體原先的主人,風雪銀城的城主,還是如今占據這具軀體主導權的靈魂,那個鬼門關中枯坐一千年的太虛相主人,兩者本質上都是極為無情的人。
因為修行到最后,無欲無求,所以他們近乎無情。
風雪銀城城主的情緒緩緩平靜下來。
他的眼神重新恢復了平靜,像是沉寂了無數年的幽潭,漆黑不見底,波動的情緒就如同一塊大石,逐漸沉底,在最深處,石頭波瀾不驚落地。
平靜得過于冷漠。
他抬起頭,望向那個年歲走到盡頭的紅衣女子劍仙。
頭頂三尺風雪成幕。
風雪銀城城主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聽見他們二人之間的對話。
于是他輕聲說道:“如果我今日不曾大意,你這一劍,是斬不到我的。”
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
若是他不曾五指攥住那柄劍。
若是他不曾妄圖奪下那柄劍。
若是他不曾將整個身子,都暴露在那柄劍下。
歸根到底,他是被這柄劍擊敗了。
而持劍的人,是穆紅衣。
穆紅衣平靜回答道:“沒有如果。”
沒有如果。
敗了就是敗了。
風雪銀城城主有些微惘。
紅衣兒想了想,補充道:“這就是結局。”
所以即便重新再來一次,即便風雪銀城城主不曾握劍,不曾前傾,不曾大意,這一劍依舊會落下,依舊會斬斷,可能不是左臂,可能是右臂,或者眉心。
這就是結局了。
結局是不會改的。
風雪銀城城主有些明白了。
他聲音沙啞道:“我活了這么多年,剛才是第一次失態。”
“鬼門關枯坐了一千年。”銀城城主沒有再掩蓋自己重返人間的真相,輕聲道:“這一千年,太漫長了。”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若是世間真的有轉世輪回,若是我真的有機會回到這世間,該如何報復那個人?”
他自嘲笑了笑:“你真的很像她,但終究不是她。”
紅衣兒平靜說道:“這世上從來就沒有轉世輪回。”
“是么。”風雪銀城城主輕聲喃喃:“也許吧。”
他抬起頭,望向這個走向生命盡頭的紅衣女子。
就像一千年前的那個人,在風華絕代的時候,拿所有的生命,去唱了一出空前絕響。
真的太像了。
一點也不惜命。
若是世間真的沒有輪回,這樣不惜命的人,真的不是一個人嗎?
無論是眉眼,五官,出劍時候的姿態,收鞘時候的劍氣。
全都一模一樣。
如出一轍。
“我恨你。”
風雪銀城城主輕聲說道:“恨了你一千年啊。”
紅衣兒無動于衷,漠然望著這個有些魔怔的銀白大麾男人。
他抬起頭,有些豁然笑了笑:“一千年來,這股恨意咽不下去,愈演愈烈。到最后,我現我恨的不是你,而是恨這天下所有的驚艷女子。”
“現在我現,我沒必要恨你了。”
他唇角揚起,像是無聲的嘲諷。
“你就要死了。”
“我情愿相信這世上有所謂的轉世,而你輪轉了這么多世,依舊不能脫。可我”他捂住左臂,試圖站起來,卻以第一次嘗試的失敗告終。
于是他面色稍顯蒼白,卻依舊笑道:“你看啊,我已經活了這么久了,我還會活得更久。我可以得到所有我想要的,完成我之前未完成的,而你依舊在一千年前的輪回之中,永世掙扎。”
穆紅衣冷眼看著這個風雪之中的男人,冷冷回道:“所以呢?”
“所以?你問我所以?”
風雪銀城城主笑了起來,這一次他終于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沒有跌倒。
他聲音微揚:“你的這一劍沒有殺死我,即便注入了死氣,我也能依靠天相慢慢解開就像一千年前那樣,你終究沒有殺死我!”
說完這句話,他將目光挪向那個紅衣女子,期盼從她面目上,看出一些類似于黯然或者類似神傷的表情。
可是并沒有。
紅衣兒依舊是那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平靜而重復說道:“所以呢?”
風雪銀城城主的笑意突然有些僵硬。
他微微停頓,接著高聲喝喊道:“你死了,你就要死了!”
“你死了,而我活下來了,這還不明顯嗎!”
“我贏了!你輸了!我熬了一千年,我終于贏了!”
“你懂嗎!你難道不懂嗎!”
一連串的高喝,風雪銀城城主面色再度蒼白兩分。
他有些癲狂,更像是瘋魔。
左臂覆上的死氣,再度鉆了下去,鉆心的疼痛,他笑不出來了,卻不是因為死氣侵蝕帶來的那種痛苦。
而是紅衣兒搖了搖頭。
“我確實不懂。”她依舊面無表情,輕聲說道:“因為根本就沒有輪回啊。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一千年前的那個人。”
風雪銀城城主怔住。
“所以你根本就沒有贏。”
穆紅衣淡然說道:“而你說我就要死了,那又怎么樣呢?”
她笑了笑:“我又不在乎。”
風雪銀城城主雙目之中涌上血絲。
他顫顫巍巍前進,咬著牙齒,高大的身軀力排風雪,頂風冒雪略微艱難地前行,一路上滴落覆蓋青霜的血液。
三尺距離。
紅衣兒沒有后撤。
她幾乎是與那個高大男人的面容貼在一起,瞳孔直視。
生命的最后時刻,穆紅衣平靜想到某人過淇江之后路上頻頻對自己的惡意調戲。
大美人。
雌雄難辨的大美人。
開不起玩笑的雌雄難辨的大美人。
她笑了笑,認真問道:“其實我很想問你,這具軀體,用得慣么。”
鬼門關中枯坐了一千年的太虛相主人以面貼面。
徹底怔住。
穆紅衣回想著易瀟對自己處處挖苦,處處貧嘴的場面。
所以她此刻,只是很平靜,無比平靜地,將易瀟曾經對自己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你脾氣這么壞,心眼這么小,這么會計較,有時候還擺出一副一言不合就動人的模樣”
紅衣兒唇角勾起,微笑補充道:“我看你活得這么累,應該是個女人吧?”
穆紅衣笑了。
按易瀟的話來說,這本該是一張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臉。
只是俏臉笑容卻帶上了戲謔的惡意。
紅衣兒突然覺得嘲諷,居然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
“你說你恨天下所有驚艷的女子”
“想必是嫉妒,憎惡,或是怨恨自己不如她人?”
“那么你應該是不恨自己的了。”
紅衣兒望向風雪銀城城主。
她的時間快到了。
而三尺風雪之中的寒意更加慘烈。
她笑道:“畢竟你現在是一個男人啊。”
風雪之中傳來男人憤怒低沉的嘶吼。
還有一襲紅衣被撕裂的刺啦聲音,以及從風雪之中血液濺射出來的凄慘聲音。
血液被風雪冰凍。
那一聲低沉憤怒的嘶吼卻持續不絕。
風雪之外,誰也不知道風雪銀城的城主,究竟因何而憤怒,又因何而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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