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世間有輪回,豈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可即便世間有輪回,草木皆在修行,一面之緣之后,便已經遙隔生死,想要再次相見,又要等待多少年?
易瀟不知道。
他怔怔望向那個風雪之中的銀城城主。
銀城城主掌心散的波動,是與劍冢佛骸類似的空間波動。
無疑,那里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而滲出了一縷氣息,與風雪之中的寒意格格不入,像是魂魄幽游,誤入人間,不到一息,緊接著就灰飛煙滅。
是自己母親慕容的。
為什么?
自己的母親究竟是怎么死的?
十六年前究竟生了什么?
江南道那一場大火燒去了一切,這一切,易瀟都無法得知。
當一件被人細密無痕清除了所有線索,再也無從追查的舊事,經過了十六年的時光,再往后,又該如何查起?
易瀟不知道。
他只是怔怔望向那個男人掌心的風雪。
那里,將斷續的線索連起。
于是黑暗點起了光明。
斷去的所有線,就有了點。
魏靈衫看著伸出手的黑衣少年顫顫巍巍站起身子。
失之交臂,擦肩而過。
那雙手終究沒有握住。
小殿下淚流滿面,輕聲喃喃道:“我猜對了”
三尺風雪之中,站著的那個男人。
風雪銀城城主,掌心之中,是一方小世界。
真的是小世界。
風雪銀城城主緩緩伸出那只手,掌心里風雪暗藏,青白相間,如藏三千大道,內蘊整個世界。
“‘破矩’的人啊,去到該去的地方吧。”他輕聲說道:“這柄劍,我就替你收下了。”
風雪銀城城主面帶笑意,右手攥緊黑龍白鳳劍氣游走不停的劍身,風雪之中的寒意順著劍尖而下,不斷蔓延。
這一柄極盡世間鋒銳的劍,自己就收下了。
那只手掌就要落在紅衣兒的頭頂。
微微停頓。
風雪銀城城主微微蹙眉。
劍尖之上的青霜去勢被阻,極寒的風雪無法在劍身上多蔓延一絲一毫。
他低頭望向紅衣兒。
那一襲紅衣上已經覆蓋落滿了青霜白意。
雙手持劍的穆紅衣艱難呵出一口氣。
瞬間被凍結成冰。
她聲音沙啞道:“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另外一種情況嗎?”
風雪銀城城主微微怔住。
他眉尖微微揚起。
他看到了那柄劍劍身上迅化開的寒意,再也無法阻擋的炙熱從劍柄之處燃起。
狂風大作!
那襲紅衣在風雪之中獵獵舞動,背后升騰起熊熊白煙,滾燙的生機化為黑龍白鳳,從紅衣袖口游走而出,盤旋在穆紅衣背后。
風雪銀城城主瞳孔微縮。
那一襲大紅色,體內被漆黑的死氣所占據。
她燃盡了所有的生機。
再也不留一絲一毫。
風雪銀城城主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有人遞出這一劍,是一心想求死!
求死之劍!
紅衣兒輕輕開口笑道:“寧為劍碎。”
后面半句沒有開口說出來。
不愿茍活。
下一秒。
銀乍破水漿迸——
熊熊燒起的滾燙猶如火焰一般從劍柄升騰而起,紅衣兒背后的一龍一鳳呼嘯展翅而起,順著劍身迅攀延而上,一黑一白交相互融,鮮紅的血液順延中線炙熱流淌!
所有堅冰被瞬間打碎!
所有寒意被剎那驅逐!
劍意冉冉升起如同大日,煌煌不可阻擋!
這才是真正的一劍,極盡劍者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心血。
這一劍之后,世上再無紅衣兒。
風雪銀城城主的面色陡然陰沉下來。
銀白色大麾在風中狂舞的畫面定格——
那一劍,劍尖距離銀城城主的眉心只有一分,被銀城城主五指死死握住,風雪化為堅冰,將劍身凍住,這才不能存進。
再進一分,便遞入了他的眉心。
而定格的這一秒里,所有的風雪盡數消融。
于是那無匹鋒銳的劍身,再現人間!
緩慢而真實的血液從風雪銀城城主五指之間旋轉而出,大修行者堪比金剛體魄的五指,被從內而外,被劍氣緩慢而無情地絞爛,碾碎。
與鮮血一同飛出的,還有骨肉。
比血肉齊飛更讓人悚然而驚的,是那一劍,已經突破了那一分的距離。
劍尖已經抵在了風雪銀城城主的眉心。
只要這一劍遞出。
無論受劍之人的修為有多強大,肉身有多堅韌,都無濟于事。
而在這被放緩了無數倍的一秒鐘內,風雪銀城城主頭頂的三尺范圍隱約有所波動。
不再是風雪的寒意。
而是來自虛空的莫名波動。
像是琴弦被撥弄,或者絲線被扯斷。
紅衣兒雙手持劍柄遞出最后一劍的姿態,在黑龍白鳳,以及燃燃升起的生機火焰映照之下,凝固成靜止的絕美畫面。
風雪銀城城主的唇形緩慢傾吐。
三個字。
“太虛相。”
那道無名的波動降臨下來——
如同時間被偷取了一剎那,僅僅是一剎那,也只有一剎那而已。
沒有一秒,絕對沒有一秒。
因為那一柄劍,不需要一秒,就能刺穿他的眉心。
所以只有一剎那——
兩人原本對立的身形,生了極度緩慢的相對挪動。
那柄劍停滯在半空之中,劍尖已經帶起了一蓬帶著北地寒意的滾燙鮮血,那是屬于北原圣地之主的眉心鮮血。
而銀白色大麾包裹的男人拼盡全力想后挪動,可笑之前居高臨下的高大身形,在這一劍之下,居然顯得如此的笨拙緩慢。
他之前極為自負的伸出右手五指,握住了這柄劍的劍鋒。
甚至更加自負的前探身形,伸出了左手,已經覆在了眼前紅衣女子的頭頂之上。
于是他的姿勢,倒向了那一柄劍。
而這一柄劍,如今刺向了自己。
在這短暫的一剎那,風雪銀城城主終于意識到了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他已經來不及后撤!
一剎那太短,如果他謹慎保持著距離,現在還有機會全身而退。
太晚了——
他拼命后挪,卻現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面色開始由陰沉開始變化。
這一劍,真的遞了出來!
而這一劍,真的可以要了自己的命!
于是他的瞳孔之中出現了一抹本不該有的色彩。
這是一道很復雜的色彩,包含著驚恐,失措,憤怒,茫然 在短暫的這一剎那,紅衣兒一直緊盯著眼前披著銀色大麾的男人。
她看清了那個男人眼中的一切。
再加上她的那一劍,與風雪銀城城主的眉心只有毫厘之差,所以她能夠感受到那種恐懼,那種不安,那種憤怒。
一切種種。
所以在如此短暫的電光火石之間,遞出最后一劍的紅衣兒只是微惘而自嘲地笑了笑。
原來,圣地主人,也有會這些情緒的嗎?
原來,他與那曾經敲打風雪銀城大門的兩個卑微男人,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啊 所以憑什么呢?
憑什么就可以肆意而妄為,憑什么就可以居高臨下,憑什么就可以笑他人不知所畏?
眾生皆平等,劍者鳴不平。
極短暫的時間之內,那個男人拼命向后挪移了一公分。
那虛空之中幫助他挪移身形的波動,已經不屬于正常修行者所能施展能力的范疇了。
紅衣兒很清楚的感知到,那是一股與自己身上天相如初一轍的波動氣息。
是易瀟所說的“太虛相”么?
是了。
就是了。
他之前說到“破矩”時候的微妙神情,說到“牢獄”時候的戲謔表情,說到“痛苦”時候的歡愉神色,原來都只是虛偽面具下遮掩不住的得意。
他本就是一個“破矩”之人,這具軀殼,真正的主人,或許已經戰死在了那個名叫“鬼門關”的地方。
不過他的真正身份是什么,究竟是來自多久以前的哪位大修行者,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伴隨著這一劍,一切都將落幕。
一切都將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從前種種,過往種種,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紅衣兒笑了笑,目光透過寬大飛舞的銀白大麾,投向了天酥樓頂那一襲在風雪之中視線逐漸模糊的黑衣少年。
她輕聲說道:“抱歉”
心底有一些莫名而復雜的東西,像是本不該有,卻偏偏生出的情緒。
背負了鮫狐相,便再也沒有心。
一個沒有心的人,又怎能有七情六欲?
所以她不懂愛,之懂恨,背負著仇恨,從齊梁大內一路北上,最終去了冰木湖。
愛恨情仇在一劍之下落幕,那一刻起,她便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也許是那一瞥,也許是腦海之后如同風雪一般匆匆涌入的回憶,讓自己大腦空白了一秒。
她想到了易瀟之前對自己說的——
“活下去。”
又想到了冰木湖萬劍墜入湖底,那個把心都掏給自己的哥哥,對自己說的——
“活下去。”
活下去 紅衣兒唇角微笑,一片殷紅,無比凄涼笑了笑。
她搖了搖頭。
原諒我人生短暫,只有一劍。
這一劍 這一劍,既已經遞出,便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寧為劍碎,不愿茍活。
ps:1聽說六月有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