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安登上天酥樓,她接過柳儒士擲來的酒壺,沉默喝完了里面的黃藤酒。
柳儒士的聲音有些悲哀,她望向這個削的小姑娘,然后陳述了一個事實。
“白禪叔死了。”
自始至終在天酥樓樓頂,將半片洛陽收入眼中的柳儒士柳大花魁,親眼目睹了菩提樹下的那場悲劇。
她的聲音有些苦澀,悲傷。
柳儒士自嘲笑了笑,沒來由想到了菩提樹下紅結白的那個黑衣女子,又想到了蘇大家曾經對自己說過,這個佛門客卿一直念念不忘掛在嘴邊的紅女人。
她搖了搖頭。
也許也不算悲劇呢?
柳儒士怔怔想著,若是此生不能能與心愛的人廝守終生,便是死在一起,其實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易小安只是淡淡嗯了一聲,瞥了眼坐在柳儒士身邊的紫衣鳳仙宮主人,聲音略微沙啞道:“人總是會死的。”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動作,沒有一絲變化。
眉尖眉尾舒展,面色平靜到了一種漠然的程度。
黎雨抬頭望著這個約莫十來歲的小姑娘,神情復雜咀嚼著這么一句平淡而苦澀的話語。
這句話有些老成,從這個長相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口中說出來,不免有些幼稚可笑。
可偏偏在易小安口中說出,理所當然的苦澀。
所以黎鳳仙有些微惘地想,這個與白袍老狐貍貌似有些關系的小姑娘,究竟經歷過什么,才能把這句話無比自然地說出來。
接著她想到了那個隨易瀟一同離開風庭城的丹圣弟子。
蘇家那位大丹圣已經戰死在劍冢之中。
鳳仙宮主人有些明白了。
一個人的幼稚,往往要過很多年;而成熟,可能就在一夜之間。
易小安站在天酥樓的青瓦之上,深呼吸一口氣,蒼白的面色因為飲酒而顯得有些病態的紅潤,她的腦海里是一團亂麻。
從關山的藥園,到風庭城的劍酒會,再到邀北關,輕安城,之后的洛陽。
恍惚的這幾年,猶如走馬觀花一般一晃而過。
無數個笑臉從記憶之中瑣碎浮現,而后拼接,而此刻格外明顯的,是那個白袍邋遢的男人。
易小安強硬搖了搖頭。
于是所有的記憶全都被打碎。
再也沒有回憶。
所以也不會有所謂的悲傷。
易小安只是聲音平靜,重復了一遍:“人都是會死的。”
這個披著寬大黑袍的短少女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洛陽,緩緩說道:“有生皆苦,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這句話有些無情,甚至有些漠然。
所以說出這句話的人,必然是一個無情而漠然的人。
柳儒士聲音平靜道:“你連白禪叔的死都不在乎,自然也不會在乎洛陽這些人的。”
易小安平靜點了點頭。
她的目光有些木然,木然再往里,是深深的漠然。
“可是你還是來了天酥樓。”柳儒士氣得笑,譏諷問道:“既然你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人的命,為什么還要來?就因為他給你傳了音?”
大風乍起。
黑袍少女的短在天酥樓樓頂肆意鼓蕩。
一個酒壺跌在青瓦片上,從天酥樓樓頂骨碌骨碌滾下,化為一個漸小的黑點。
易小安有些微惘,雙手捏住袖口,似乎在糾結這個問題。
接著傳來一聲輕微的酒壺砸地聲音。
柳儒士悲哀說道:“那些命真的不重要?”
易小安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鳳仙宮主人靜靜看著這兩個人,她沒有開口打破這份沉默,也沒有離開。她攤開手心,將那塊從內而外龜裂開來的浮世印顯出,等著黑袍少女的回答。
“我不知道。”
易小安有些痛苦道:“既然人都是會死的,為什么還要我來救他們?師父會死,老狐貍也會死,到頭來都是死,死難道不是解脫?”
“惡人。都是惡人。”
這個黑袍少女想到了當年師父帶她行走天下,救的那個惡徒,得救之后一把火燒死了更多的人。
今日的這些人呢?又有多少惡徒?
于是心底一個聲音幽幽嘆道:這些人,值得救嗎?
她聲音悲涼道:“為什么要讓我來這里,就算我救得了他們,又怎么樣?若是真有這個念頭,你為什么不親手來救?”
她像是在問隔空傳音的那個人。
只可惜已經沒有回音。
鳳仙宮主人輕聲說道:“你的師父,蘇大丹圣死在了劍冢。”
“跟他一起戰死在劍冢里的,還有我北魏的風庭劍主,以及整片中原的諸位宗師,甚至與北魏不死不休的西夏棋宮主人。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利益沖突,可他們終究還是來了。”
黎雨說的這段話,在修行到一定層次,權勢達到一定層次的人看來,也許算不上什么秘辛。
而這段話,恰恰戳中了易小安心底的傷疤。
柳儒士向來不接觸修行,也從未聽說過關于宗師的巨細傳聞,此刻默默屏住呼吸,認真聆聽,怕錯過一個字。
“你說有生皆苦,我不修行,我不了解你們修行者,修行到最后,有多寂寞多孤獨。所以我不知道,有生皆苦這句話究竟對不對。”鳳仙宮主人平靜說道:“但我知道,你開啟靈智到如今,也不過十數年,一個人類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憑什么說有生皆苦?”
“你覺得你的身世很凄涼,你的師父為了天下蒼生戰死了,棄你于不顧,從此以后舉世無親,對么?”
黎雨緩緩收起掌心,握住破碎的浮世印,聲音冷漠道:“你現在是孤家寡人,身邊的親人接連離世,這就算是身世凄涼了,對么?”
易小安微微一怔。
鳳仙宮主人站起身子,深呼吸一口氣。
“你說有生皆苦”
“這世上,舉世無親的,就只有你一個?”
洛陽的女主人聲音冷冽道:“我不管你到底想的是什么,既然洛陽的三百朵大紅蓮,你有辦法能夠解開,而你正好來到了這里,碰上了本宮,那就沒有你選擇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