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正自對答間,堂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而后一群同樣身著飛魚服的健壯漢子就一個個出現在了門口,看到高坐上位的陸縝后,他們先是一呆,隨后才大步而入,一字排開后沖他抱拳施禮:“卑職見過陸大人,因有公事耽擱了,故而遲了些許,還望大人恕罪。”
陸縝端然坐在那兒,目光從他們身上晃過,卻并未看到之前被自己差出去的宋千戶身在其列,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顯然,這十幾人并非是由宋千戶帶人去喊來的,而是自行趕來。
可這么一來卻有些意思了,看他們聯袂攜手而來,明顯就像是約好了的,這分明就是在跟自己面前示威呢!明白這一點的陸縝眉頭輕輕一皺,卻并沒有像之前般發作敲打他們,而是拿手一指后面空下來的椅子:“你們且各自坐下吧。”
本來這幾人還準備著要面對陸大人的斥責呢,甚至都想好了一些說辭來為自己辯解,可沒想到這位居然如此好說話,只是沉著臉,竟連重話都沒有半句。這讓他們在松了口氣之余,不覺又看輕了這位文官出身的上司,覺著他也不過如此,今后也不必太在意他。
崔衡等人卻是面露異色,怎么這時候陸大人看著倒比剛才要好說話了?要是早知道是這么個結果,他們也該遲些再來才是,倒是能省吃一頓掛落。
就在堂上眾人各懷心思,沉思不語間,外頭又陸陸續續地有人相繼趕到。在各自參見新任指揮使后,也被安排著坐到了下首處。看著陸縝沒有任何要發落大家的意思,眾人對他的輕視之意更盛,互相間都不斷眉來眼去地交流起來,只是礙于他新官上任,又陰沉著臉,才沒有敢放肆開口說話的。
就這么過了有大半個時辰,眼看都要到巳時了,才看到宋千戶又領了三四人一道進堂,前者先一步拱手為禮:“陸大人,卑職幸不辱命,已把各位在京的兄弟都招了來。”
“唔,宋千戶辛苦了,各位都坐下說話吧。”陸縝把手一按,示意最后來的幾人也各自坐定,這才拿眼掃過了他們的面龐。雖然他沒有開口說什么,但那犀利的目光卻還是讓這些遲到的千戶百戶們心里猛一個激靈,剛才的輕視之心便消散了許多。
在拿眼神鎮住了面前眾人后,陸縝才緩聲說道:“本來有些話本官初來乍到的也不想立刻就說了,打算著等大家熟悉后,再與你們好好談談。但以今日各位的表現來看,有些事情卻是不能不著重地提上一提了。”
頓了一下后,他才繼續道:“各位可還知道我錦衣衛是個什么樣的衙門,我們又是什么人么?”這話說得眾人都是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而陸縝也不指望他們回答,而是迅速給出了答案:“我們錦衣衛的立身之本就是天子親衛,是天子的耳目與利器。太祖皇帝草創錦衣衛時,為的就是刺探敵軍情報,直到天下平定,建立我大明朝廷后,錦衣衛的作用才變作了監察百官…”
聽著他滔滔不絕地講著錦衣衛的歷史,有幾人似乎因此生出了感觸,覺著曾經與如今的對比過于強烈,心生慚愧,可更多的人卻是面露不屑之色,這些東西他們早就是熟知的,還用他陸大人來做這老生常談?
陸縝在感嘆似地說了一番自己也才了解不久的錦衣衛發展歷史后,才突然把聲音一提:“…可現在為何錦衣衛會落到如此地步?被百姓所懼,為百官所嫌倒也罷了,畢竟咱們干的事情本就是讓他們不安的,可為何連陛下都不再重視錦衣衛了?就連朝中那些六七品的官員都不再把錦衣衛當回子事兒了?這一切的原因你們就沒想過么?”
突然間疾風暴雨似的一番連珠發問,頓時就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所有人都詫異地看著他,有幾個機靈的已經隱隱感到他這是要借題發揮了。
果然,就見陸縝冷笑道:“我知道你們想說什么,正是因為圣眷不再,錦衣衛才會落到如此地步。可你們想過沒有,為何前輩時能得圣眷信任,而你們卻做不到了?難道是陛下的過錯么?”
這話自然是無人敢認的,天子怎么可能會有錯呢?所有人都忙不迭地搖頭:“大人言重了…”
“我當然是言重了!其根子不在陛下,而在錦衣衛自身!”陸縝把手一擺,迅速打斷了他們的說辭:“是因為你們懈怠了,自己放棄了自己,才會落得這么個結果。你們也別不服氣,想想今日之事,難道還用多言么?
“早在數日之前,本官就已讓人傳下了令來,讓你等今日卯時在鎮撫司衙門里等候。可結果呢,直挨到了這時候,都快到巳時了,你們這些人才姍姍來遲。這是一個軍中將士該有的樣子么?這樣不聽號令之人,居然還都在我錦衣衛里擔著千戶百戶的要職,卻靠什么來讓手下心服,以身作則地讓他們也做到令行禁止了?
“在本官看來,這才是如今錦衣衛無論身份地位還是權勢通通一落千丈的關鍵所在。正是因為你們自己都沒有一點上進之心,才使其他人再不將你們當作回事。有句老話說得好,人必先自侮而人后侮之,說的就是你們這一表現了!”
聽他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斥,把眾人貶得一文不值,讓這些個錦衣衛們便是一陣不忿。可是,待他們想要分辯時,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怎么說才好了。因為其實他們自己心里也清楚這些道理,只是以往都不肯承認,又或者是在明知故犯罷了。
這時,后邊某人突然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不就是應卯遲了些么?大人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吧…”
這聲音雖小,可此時堂上眾人都是未曾開口說話,自然立刻就落到了陸縝耳中,讓他猛地抬眼往說話者身上望了過去:“你是何人,有話就站出來堂堂正正地講了,別學長舌婦,只會在背后嘀咕人。”
周圍那些同僚下意識就往邊上避了避,還有不少人拿驚訝的眼神盯住了這位,心說你這不是往槍口上撞么?這時大人他正在火頭上,正愁找不到人開刀呢!
這位眼見自己已經無法躲避,只得硬著頭皮站起了身來,沖陸縝抱了下拳道:“卑職錦衣衛副千戶譚子夏見過大人,家父乃是先帝時所封的崇安侯…”
陸縝當即就打斷了他后頭的話:“在我鎮撫司里只有你自己的官職,至于你是什么出身,就不必細說了。”他自然明白對方為何會說這些,顯然是心里發虛,擔心自己會被嚴懲,所以拿自己的家世來作擋箭牌。
見他這么說來,譚子夏的面容就是一僵,心里也跟著一沉,知道情況很有些不妙了。果然,就聽陸縝說道:“本官知道你們這些人里多的是開國與靖難功臣的后代,論身份家世都是遠在我這個指揮使之上的。但是,錦衣衛可不比別處,既然你們都是在這兒當差的,就是我的下屬,就別想著因為自家身份就能和其他人不一樣!”
“不敢…”眾人趕緊表態道。其實這些人的所謂家世多半也是唬人的,若真地位高的,也就在錦衣衛里掛個虛銜,是斷不會出現在此了。像他們這樣真有實差的,要么就是世襲的錦衣衛,要么就是世家中不得重用的子弟,根本不可能憑身份來壓堂堂的錦衣衛指揮使了。
陸縝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只是點了下頭:“你們不敢就最好不過了。剛才你說不過就是應卯遲到罷了,又算得了什么過錯?那本官就來告訴你這算什么過錯!
“在我大明軍中,點卯遲到,一鼓者便是笞三十,二鼓者杖八十,戴枷三日,若是三鼓之后還未到的,便可定個貽誤軍機,當眾斬首的罪名了。而今日,你們這些人遲到的可不光只有三鼓了吧?”
這話一說,眾人只覺著心頭陡然就生起了一股涼氣來。若真按他說的定罪,在座多半人都得人頭落地了。
“大人,這么比怕是有些不妥吧?”此時唯一還能勸說兩句的就只有崔衡這個未曾遲到的鎮撫了:“咱們畢竟不是軍中…”
不想陸縝卻一搖頭:“誰說我錦衣衛不是軍隊了?我剛才已說得明白,我錦衣衛正是天子親衛,要論起來,只會比尋常衛所官軍更嚴格才是!可你們呢?這些年來可曾真將自己視作了軍人么?可還有一點軍人該有的樣子么?沒有,我看你們是一點這方面的認識都沒有,所以才會淪落到今日這般為百姓所懼,為百官所嫌,為陛下所棄的地步!”
這番話說得比剛才的還重,但這一回,眾人卻有了不同的反應,不少人都羞慚地低下了頭去,顯然是被陸縝的話給戳中了心事,已完全不敢有反駁之心了。就是那位譚子夏也是一臉的震驚與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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