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高樓一腳蹬空,揚子江心斷纜崩舟。
這便是鄭富如今的心境寫照了,那種絕望可不是尋常人所能抵受的。哪怕他這等見過不少世面之人,在知道不但后路斷絕,甚至那些往日的靠山反而可能成為自己索命閻羅后,他覺著自己似乎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陸縝既然說了蕭默救不了自己就一定不會是虛張聲勢,他沒有這個必要故意來騙自己。最后的倚仗也沒有了,鄭富的身子便是一陣震顫,眼里盡是絕望,嘴唇喃動,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著他這模樣,陸縝的眼睛卻慢慢瞇了起來,除了幾許意之余,他的腦子還轉得飛,考慮著自己該在什么時候用什么語氣來把自己真正想說的事情當著對方的面給說出來。
可就在這時,本來眼神已很有些渙散的鄭富突然又神色一變,重新恢復了些鎮定。不對,陸縝此來絕不是只為了來打擊自己的,他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他肯以縣令的身份下到牢里見自己,就一定懷著別的用意。這么想來,他如此斷絕自己希望雖然不會有假,但一定還有其他話要說。
陸縝發現鄭富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是一愣。而這一變化也落在了后者眼里,讓他的把握更大,心反而更定了一些:“陸縣令你到底想說什么,當著明人就別說暗話了吧。”
到底是在官場中浸淫數年的人物,對自己的心性把控還算到位,哪怕依然滿心絕望,但至少在面上除了臉色很是蒼白難看之外,已和常人沒有太大區別了。
陸縝也被他如此轉變搞得微微有些失神,隨后才把手一擺,示意周圍縣衙眾人都退下。那些人自然不敢抗命,在抱拳施禮后便退得遠遠的,將這空間完全讓給了陸縝二人。
確信二人的話不會為更多人所知后,陸縝才贊許似地一撫掌:“鄭典史果然不凡,倒是本官小瞧你了。不錯,我今日前來并不是光為了把你現在的處境告訴你的,而是想與你做筆交易。”
“交易?”鄭富突然呵呵笑了起來,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腳上的鐐銬道:“我已是階下囚,縣尊大人還用和我這樣的人做什么交易么?”
“當然,只要你有我想要的東西,我們就能做交易,這與你我是什么身份并無相干。”陸縝直視對方的眼睛,毫不避諱地道。
這話卻讓鄭富一愣,他可真沒想到一向看著死板怯懦的年輕縣令會說這樣的話。但這時候他已顧不上計較這些細節了,只是盯著對方道:“我能有什么是你需要的?而且,我已是階下囚,罪名更是已報到了大同府,恐怕更不需要從你陸縣令身上得到什么了吧?”
“這你就錯了,正因你已是階下囚,所以才更需要我的幫助。”陸縝把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剛才我所說的話你應該很清楚其中的真假,你覺著那些人在為了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會不會對你,以及你的家人下手?”
鄭富聽到這話,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禍不及妻兒只是江湖客的做法,而在官場上,卻向來講究個斬草除根。事實上,以前他鄭典史也沒少干相同的事情,那些人的手段他是太熟悉了。
陸縝把握住了他心中的恐慌,繼續道:“聽說你剛又納了第四房小妾,去年你才剛有第一個兒子,再加上之前的兩個女兒…你覺著那些人會不會因為你的死而放過他們?更別提鄭家的其他人了。甚至他們都不用施什么手段,只消追究鄭家一直以來的罪名,就夠你全家喝上一壺了。我說的不錯吧?”
身子再次顫抖,但與剛才不同,這次鄭富已沒有了憤怒之意,只剩下無邊而強烈的恐懼。哪怕他再貪婪,再奸詐,再兇殘,卻也是人夫人父,也是關心自己家人的。
好整以暇地看了對方一眼,陸縝才繼續道:“現在,能保你鄭家的人,只有我這個廣靈縣令了。這兒畢竟是我治下的縣城,除非那些人敢直接派兵打來,不然我要保護一個鄭家卻不是難事。”
他這話倒也不是自吹自擂,那些家伙用手段也繞不開陸縝這個縣令,只要他幫著照應一下,鄭家確實會很安全。鄭富自然能想清楚這一點,但他同樣有些疑惑,陸縝憑什么幫著照顧自己家人?他們剛剛還是對頭呢!
“你想要我付出什么代價?”終于,他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只這一問,便可知鄭富已然有妥協之意了,不然他根本就不會發問。見此,陸縝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只怕對方破罐破摔,那就真個什么都不好說了。
“我要的其實并不多,只是想從你這兒知道兩件事情的真相和內情而已。”
“什么事?”鄭富在隨口問出的同時,心卻提了起來。能讓陸縝說這么多的事情一定牽涉不小。
“第一,我之前失蹤一事,到底有何內情?”陸縝當即直接問道。
這事兒從他來到廣靈縣后就一直困擾著他,不鬧明白這事情的根源,陸縝就會一直覺著芒刺在背。而通過之前種種,他已能做出一些判斷,事情應該與原來的陸縣令掌握了軍中走私有關,再加上鄭家又與此大有關聯,所以應該就能從鄭富的口中得到真相。
鄭富卻明顯愣了一下:“他怎么會連這事都鬧不清?莫非有什么陰謀么?”
見他簇起眉頭來,陸縝的心也隨之一提,想要催問,卻又忍住了,只是盯著對方的雙眼卻完全暴露了他心中的緊張。
鄭富倒是沒有猶豫太多,或者說以他現在的處境也確實沒有必要生出太多顧慮:“看來你真個不記得之前的那段事情了,其實不記得更好,知道了反而會給你帶來麻煩。”
“這是我的事,就不勞鄭典史你掛心了。”
“因為…你不知怎的突然就掌握了一些蕭默他們盜取軍糧和軍中器械的證據,并將之拿給了我看。”終于,鄭富還是把牙一咬,道出了實情。
陸縝神色不變,這一點他早就推測出來了,他想知道的是更進一步的發展:“然后呢?”
“我把此事報與了蕭默,并說了你的條件。你居然想用此向我們索取一萬兩銀子的好處。”說到這兒,鄭富的神色變得奇怪起來,他實在無法想象,這個之前表現得那么貪婪而又愚蠢的家伙怎么會搖身一變變得如此精明了,連自己都被其陷入了大牢之中。
陸縝也是一臉的詫異,之前的陸縣令膽子還真是大得沒邊了,而且還這么蠢,竟想著拿此要挾鄭富和手握兵權的蕭默,這不是找死么?別說他們未必能拿出這么一筆巨款,就是拿得出來,為了安全考慮也不可能留他性命的。
果然,鄭富又道:“蕭默聽了我的話后,當即就決定除掉你。不過你畢竟是朝廷官員,總不好直接殺到縣衙,所以我們便假意答應了你的要求,但卻以銀子不好入縣衙之由把你調出了城去,并安排了人劫殺了你…”既然都這樣了,他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便把事情如實相告。
聽了這話,陸縝卻不知該笑好還是嘆息好了。那位陸縣令還真是蠢到了一定地步,又或是利令智昏所至,居然這么輕易就信了對方的鬼話,致使身死人手。
而這么看來,自己和鄭富以及蕭默的恩怨卻是早就結下了,好在自己先下手為強,不然事情還真不知會是個什么結果呢。
很地,他又壓下了心頭的思量,笑了一下道:“其實你們也太把這說法當回事了,當時的我并無太多實證來證明蕭默走私軍中物資。”
“這一點我們也早料想到了,只是事關重大,我們可不敢賭…”鄭富如此說道,卻也在理。
陸縝點了點頭:“所以我要你說的第二件事情,就是關于蕭默向韃子私賣軍糧軍械的實證了!我想以你鄭典史的精明,一定會給自己留有后招的,我要這方面的一切證據!”說話的同時,他再次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盯在了對方臉上。
鄭富一怔:“你居然還不死心?”
“非是我不死心,實在是迫于無奈。這次我已和蕭默勢不兩立,只有把他除掉我才能自保,而這便是針對他的最好武器!”
這一回鄭富再次現出了猶豫之色,他知道一旦說了,自己就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而陸縝也不急,只是坐在那兒,定定地看著對方,靜等著他做出最后的決斷。話剛才已經說盡了,多說反而弱了自己的聲勢,所以不如以靜默來給對方增加更大的壓力。
果然,鄭富在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后,終于有些喪氣地一點頭:“好吧,既然事到如今,我也沒有其他路可選了。希望你陸縣令能信守承諾,在我說出一切后確保我家人的安全。”
“那是當然,他們好歹還是我治下的百姓嘛。”陸縝心下一寬,輕松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