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岳,昨兒傳你的歐體筆法總訣,背出了么?”
“爹,我們老師說明天要帶一條魚去學校,要觀察魚的生活習性。陪我去縣里買條金魚好不好?”
“上個幼稚園還這么多事兒?金魚,待會兒我給你去河塘里捉條大鯽魚去,你先把筆法總訣給我背了。”
一旁洗衣服的中年婦女搖頭,“孩他爹,人老師說的是金魚,你給帶條鯽魚去,干什么?做紅燒的去還是清蒸的?真是,小岳,待會兒媽媽去給你買。”
“那你先把筆法總訣給背了。”
“背什么筆法總訣,現在的小孩子從小都學英文,流行雙語教學。學這些破書法有什么用?你還要小岳像你一樣沒出息,一輩子窩在山溝里,當個農民嗎?英文要從小就學,到大了,如果跟不上,就成了瘸腿學科,難考上大學了!你這人,一點文化都沒有!小岳乖,去屋里聽媽媽給你買的英文故事磁帶。”
鐘岳看了一眼中年男子。
“去去去,聽你媽的。”
“你罵誰呢?”
“我說,聽你的!”
“你這人,是不是存心找事情啊。讓你給孩子買條金魚,心里就不痛快了,自己掙不到錢,還要孩子跟你受委屈,你這人怎么做父親的?”
“我哪里虧待小岳呢?這幼稚園,你說要上,我也給他報了,這要是擱我們小時候,能上個小學就已經不錯了,真是,一天天的,這金魚有什么用?買來當祖宗伺候著,還不能宰來吃,還不如一條鯽魚呢。”
“你這人榆木腦袋!”
鐘岳坐下小板凳上,家里那只老舊的錄音機,正在放著簡單的英文故事。
“每秉筆必在圓正,氣力縱橫重輕,凝思靜慮。
當審字勢,四面停均,八邊俱備;
長短合度,粗細折中;
心眼準程,疏密被正。
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
又不可瘦,瘦當枯形,復不可肥,肥即質濁。
細詳緩臨,自然備體,此是最要妙處。”
歐陽詢筆法綱領總訣,鐘岳聽著英文故事,慢慢背誦默念著。
院外桃花芳菲落盡,遙望小荷山上,桃花還未凋零。
一張八仙桌上,中年男子握著已經上小學的鐘岳手,提筆結字。
“一年前讓你多加勤練的歐體八訣,就是為今天打基礎。你老是抱怨我不教你寫字,光練筆劃沒意思,但你不懂,歐體八訣學不好,結字三十六法,你根本摸不著門道。我現在叫你寫的叫做排疊之字。筆、麗、奉,你看這些字,他們平行的筆畫很多,要注意他們之前的排疊疏密停勻,不可或闊或狹。如果一邊窄一邊闊,就會很難看。”
“爹,知道了。”
“嗯,你慢慢練,我把著你剛剛寫的幾個字,每個字都練十遍。”鐘父放開他的手,站在一旁看著已經能夠提筆懸腕書寫的鐘岳結字行書。
“沉住氣。”
“筆畫要一氣呵成,你看,說你多少遍了?讓你練八訣的時候踏實一些,現在問題立馬暴露了,這豎化我是這么教你的?大歐用墨,豎畫如萬年老藤,你見過尖得更針似的藤條?”
“錯了,該這么寫!”
“對,這回對了,下次長點記性!”
鐘岳握著筆,懸腕練字,額頭早已經冒汗了。
“怎么回事?我都說了,小岳現在上四年級了,學業要緊,不允許再每天練書法了,除了周末,其他時間都要做作業,補奧數,你還占用小岳做作業的事情,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腦子啊?”
“練書法,怎么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知道學業要緊,我跟了,平時就練一個小時,雙休日每天上下午各練一個小時。”
“不行!十分鐘都不行。你沒看孩子光做作業就已經要做到晚上七八點了?人家孩子還補奧數,你呢?書法有什么用,能幫助小岳考重點高中嗎?能幫他考上大學嗎?早就該把這些破筆破紙給一把火燒了,我真是太心慈手軟了,之前好聲好氣和你商量,你這倔脾氣,非要拿孩子前程開玩笑么?”
“你說什么瘋話?書法是我們老鐘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我小時候家里實在窮,就是去給人當木匠做學徒,每天還要在油燈下練字,就因為學得完,才沒能像爹一樣,上通魏碑,呈魏晉南北書風,小岳天資聰穎,不能荒廢書法,這件事情沒商量。”
潘月鳳咬著嘴唇,眼淚汪汪地說道:“鐘鼎瑞!我實在受夠你這倔脾氣了!我要和你離婚!我們娘倆自己過,你去做你的書法春秋大夢吧!”
春雨朦朧。
那一年,鐘岳在潘月鳳懷里嚎啕大哭,喊著媽媽不要走,然而夫妻已成陌路人。
“是媽媽沒用,媽媽不能帶你走了,小岳你要乖,一定要考上大學,只有上了大學,你才能有出息。”
“媽媽不要走,我會好好讀書的。”
潘月鳳滿臉雨水,眼眶紅潤地替鐘岳擦去了鼻涕,“對不起,小岳。這樣的日子,媽媽實在受夠了。”
春雨從未下得如此滂沱。
一家人,從此被拆得七零八落。鐘鼎瑞這一天,看著桃林里的娘倆,喝干了一大瓶二鍋頭。
從此,再也不強求鐘岳寫書法了。
往事一幕又一幕的在鐘岳腦海里重演。這些兒時的記憶,往往只會在夜盡天明的五更時候,會在鐘岳的夢中偶爾出現類似片段。
每每想起此事,總免不了夢醒淚目。
是這個時代錯了,還是誰做錯了?
有些冷,我在哪?
我死了嗎?
為什么我會回憶起這些東西,難道我是在接受命運的審判了?
還是說這些不過是幻覺?
“我不能死…還有人等著我回去…”
鐘岳慢慢睜開眼,感覺身體涼颼颼的,抬起頭朝身上看了一眼,連忙用一邊的被子裹住自己。這特么是哪個混蛋把自己給拔個精光?連條小內內都不給留,做事情這么絕?
頭腦還有些迷糊的鐘岳只聽得屋外一聲清亮的吆喝響起。
“姑娘們,開——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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