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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4章 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

  “倘若這世間安定了,子房想做何事?”

  張良記得許多年前,在下邳藏匿時,自己的好友項纏曾如此問過。

  對這個問題,張良想了許久。

  曾幾時何,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鑄的匕首,將所有精力都放在刺殺秦始皇,為家國復仇上。

  直到刺殺失敗,痛定思痛,開始改變想法,以太公兵法鍛礪,讓自己變成無堅不摧的利劍!

  再以太公陰符猝毒,讓他見血封喉。

  只等一位英雄,一位明主出現,握著他,誅殺暴秦!

  張良打算著,等誅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匱之言,洗去劍上的污血,鑄劍為犁。

  待田畝開墾之后,他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接下來,或許,就讓劍、犁慢慢生銹,最后變成蒼松下的一塊黃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蒼狗…

  于是張良笑了,他告訴項纏。

  “到那時候,我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

  在下邳隱居的時光,在他心里種下了一個道家的夢,老子言:“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若一切如歷史上那樣不變,張良是能夠放下一切仇怨,一切功名利祿,超越世俗一般的欲望,達到與天地貫通,逍遙自在的境界。

  只可惜,睜開眼時,張良發現,自己仍困于這身軀殼中,枯坐于囚室內。

  他是被軟禁的,陳留的這個囚室還算干凈,室內尚有窗,光從那兒映照過來,照在張良有些蒼白消瘦的臉上。

  外面的門開了,黑夫走了進來,瞧見了原封未動的食物餐盤。

  張良朝黑夫作揖,黑夫則隔著木欄坐下道:

  “我聽說,張子房絕食了?”

  張良淡淡應道:“我在辟谷。”

  黑夫皺眉道:“這是道家法門?我聽徐福說過,一些仙人能吸風飲露,故不食五谷,你這凡夫俗子,在這牢獄里吸的是濁氣污穢,難怪終日病懨懨的,依我看,你是想要餓死自己,逃避刑罰!”

  張良抬起頭道:“良,確實已做好赴死準備,只是想走得,干凈些。”

  “這可不容易。”

  黑夫道:“我今日來,是想再問問你,你當日以凝韓之策獻于我,既然不是為了活命,那是為了什么?”

  張良沉吟后道:“為了韓地長得安寧,韓人不必因為我而死絕,為了洧水士女之會,能年年舉行。”

  黑夫湊近木欄:“但若不能呢?你豈不是要死不瞑目?”

  “你怎知我會不會像秦始皇帝一樣?說好要帶給天下安寧,最后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大欲,窮奢極欲,胡作非為?我這個屠龍者,最終會變成一條惡龍?”

  張良不為所激:“我聽說,攝政僅有一妻,能做到這點的人,不能說是圣人,但定是能抑制己欲,從釋秦宮女,到減租減賦便能看出來。”

  “所以我覺得,夏公像是希望掃平天下的英雄,秦始皇尚能做到讓洧水士女之會十三年不絕,何況夏公?”

  “英雄?豪杰?你真是抬舉我了。”

  黑夫卻仰天而笑:“這兩個詞,我聽人贊譽太多。”

  “不只是我,關東的反王們,將尉們,不是自詡英雄,就是被喚作豪杰,比如項籍,比如張耳、彭越之輩,甚至連你,也被人喚作復韓的英雄豪杰罷?”

  此地無酒,黑夫也不打算煮,他手指囚室的頂,擲地有聲:

  “可實際上,我放目望去,這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

  “只剩下一群罪人!”

  張良聽得愣住了,他本以為,黑夫會自視甚高,大談世間英雄唯己而已。

  但卻沒想到,他連自己都否定了。

  黑夫握住欄桿,冷冷道:“你以為,一定要像趙高那樣,為了一己私利,禍亂天下才算有罪么?”

  “或者像項籍那樣,以復仇為名,屠城數邑,濫殺無辜才算有罪?”

  “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來取得政權,是我,吹響了這天下紛亂的號角,為此,我有罪。”

  不僅如此,黑夫還下令殺了蒙恬兄弟——雖然在黑夫看來,他們也有罪,無能之罪,和自己一樣,對局勢袖手旁觀之罪。手里的污點一點點積累,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背地里早就被他破壞多少了。

  還有遠方的扶蘇,他就清白如玉么?生在皇室,失敗就是大罪,罪及親信三族。

  “無罪之民肝膽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亂世凌遲至此,吾等還活著的肉食者,皆有罪孽!”

  黑夫指著張良道:“而你,張良,你的罪也不小,在這亂世里上竄下跳,擾亂世間,將潁川百萬生民拉入了戰亂,如今只是一死,將這麻煩事扔給我,這就算完了?”

  這些“罪”,已經不是秦律能涵蓋的了。

  天下的亂象,也不是誰犯法殺了誰,便能解決的。

  “吾等,都得對這天下局勢負責,都要贖罪!”

  “你以為,我為何定要重新一統天下,只因我要將這份安定,還給他們!還給天下人!”

  黑夫道:“你也一樣,死,太輕了,韓地,得你自己來救!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來救!這亂世后的百廢待舉,得要所有智謀之士出力!”

  這番話發自肺腑,確實很打動人。

  張良默然良久,抬起頭來:

  “攝政不是說,張良,必須死么?”

  “我是說過,但我惜才,覺得刺殺人的刀劍,一樣能重新鑄成耕地的犁。”

  “鑄劍為犁么?”張良感慨,這也是他的夢想啊。

  黑夫將《太公金匱》扔還給張良。

  “你懂了么?”

  張良啞然失笑:“我明白了。”

  可他旋即肅然:“但張良曾對著亡弟尸骸立誓,此生,與秦不共戴天!絕不為秦做事。”

  黑夫嘆息道:“始皇帝死了,吾婦翁葉騰也死了,秦還是秦,秦也已不是秦。舊秦,已為我誅滅,新秦名為秦,實為夏,你是為我做事,為潁川人做事,不是為秦。”

  張良頷首:“我懂了。”

  言罷,張良不再猶豫,便朝黑夫長拜:“明公!”

  “還辟谷么?”黑夫露出了笑,卻聽到了張良咕咕叫的肚子。

  “不辟了…”

  張良接過已變冷的食物,也不矜持,往嘴里塞了起來。

  “潁川一日太平,我便能解脫,可得分寸必爭!沒時間,玩這些了。”

  等吃完后,他一擦嘴,要求道:

  “我要兩樣東西,還有一個人。”

  黑夫問:“何物?何人?”

  張良道:“漆。”

  “碳。”

  “還有一名醫者。”

  黑夫奇道:“易容需要這些東西?”

  “不,不是易容。”

  張良朝黑夫拱手,光從窗口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雖是病懨懨的狀態,卻更顯得一種病態的俊朗。

  “我要毀去,這張臉!”

  “徹底銷去,這個人!”

  七月初,當酈食其回到陳留時,他聽聞的是韓假王張良已死的消息。

  “聽說是絕食死于獄中,又被夏公梟首,以士之禮安葬。”

  “可惜,真是可惜啊!”

  酈食其氣得直跺腳:“張良是多好的馬骨啊,若殘存的六國余孽見當年刺殺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定會紛紛歸降,攝政可不戰而取天下也,奈何餓殺之?”

  又道:“張良乃是宰輔助之才,驟然殺之,為已死之鬼,而戮可用之才,這可不像愛才的夏公會做的事啊,莫非是有狹隘小人作梗?”

  直到一個新加入羽翼營的謀士,奉命在密室里,與他交接韓地事務,酈食其這才看呆了眼。

  此人戴著面具,雖然舉止里,絕無那人的影子,但酈食其觀其身量,還有那蒼白的指節,只覺得像極!

  但此人一張口,酈食其又覺得是自己多疑了,沙啞難聽,好似含著沙子,絕不是張良那孱弱中帶著堅毅的嗓門。

  酈食其默然半晌,才在此人轉身拿公文時,忽然喊道:“張子房!”

  此人卻不為所動,緩緩轉過身道:

  “酈先生在喊誰?”

  “我命你,摘下面具!”酈食其換上了命令的語氣。

  而當他摘下面具時,酈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

  “果然是你啊。”

  卻見此人的面皮爛得像癩瘡,這顯然是學了豫讓,以漆涂其面,又吞下炭火使自己的聲音變成嘶啞,胡須也已刮去,但容貌的輪廓,多次與之面談的酈食其還能認出來。

  但其他人,恐怕難以辨認此人,因為他昔日那俊俏的容顏,已經變成了丑陋不堪的爛皮。

  “何至于此。”酈食其有些可憐他,此人卻搖了搖頭,用難聽的嗓音笑了起來。

  “這便是代價。”

  代價是什么呢?仿佛回到了數月前的那個問題,現在他知道了。

  一張俊美的臉,一個鏗鏘有力的好嗓門。

  了卻人間事后,從赤松子游的夢想。

  還有陪伴了他四十余年的名字。

  這就是,他為自己年輕時犯下的“罪”,付出的代價!

  “吾乃下邳人士。”

  羽翼營的新成員朝酈食其作揖,自我介紹道:

  “氏黃,名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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