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不得不承認,攝政上個月鼓搗出的“羽翼營”確實有很大用處。
不止是主度飲食、蓄積的“通糧四人”與咸陽溝通,通糧道,致五谷,令三軍不困乏,連大軍接下來需要多少糧食才能維持作戰都算得清清楚楚。
也不不止是軍法、旗鼓、股肱之士,他們要么是經驗老到的老吏,扎過的營壘比韓信打過的仗還多,亦或是法不容情的軍正,按照不同級別層數,將大營的賞罰、秩序等細節一手包攬,起碼韓信不必過問親攬小卒罰二十以上之事。
“韓將軍,最精細的河東圖輿皆在此。”
負責“主三軍行止形勢”的三人效率也很高,他們給韓信送來的,遠不止是秦始皇帝時御史府所藏的河東郡地圖概況:
河東郡,南倚析城山、王屋山,橫亙大河北岸,俯視中原大地,紛河、繪河縈繞其右;漳水、泌水包絡其左,既可以用于農業灌溉,又有利于漕運轉輸;西出臨晉渡河,便可以到達關東腹地,南越中條山,至河內,過孟津就可到達三川梁地,而穿過上黨山地,東出太行,更可俯瞰趙國核心區域…
就是這樣一片兵家必爭之地,竟還有發達的文化的經濟,作為唐堯、夏朝之墟,兩地歷史悠久,又被春秋霸主晉國用心開墾了許多年,如今已是土地豐饒,民人纖儉。有戶十三萬六千八百九十六,口六十九萬二千九百。縣二十,萬戶大縣二,分別是:
安邑縣,巫咸山在南,鹽池在西南。魏絳自魏徙此,至魏惠王徙大梁。有鐵官、鹽官,為郡治所。
平陽縣,韓武子玄孫貞子居此,最初為韓國都城,后為秦所并,有鐵官,為郡北連同太原的北部大城。
緊鄰大河渡口的縣有四:蒲版(山西永濟)、汾陰(山西萬榮)、芮城、下陽(山西平陸),分別對應蒲津、龍門、封陵、茅津。
河東境內又有根倉、濕倉,皆為屯糧十萬石的大倉,分別位于蒲版及安邑。
以上種種信息,都具化在輿人們奉攝政之命,測繪的新地圖上:除卻城邑道路間的距離外,敵軍相互支援要多長時間外,還有地形概貌。壘土成山,霍太、介山、中條,山脈和河流都被很好的還原了出來,就好像在從天上俯視一般。
“真是毫纖俱現!”
這是韓信的評價,他是淮南人,此前從未去過河東,不熟悉那里的山川地貌,能在半個月內,便得到這樣一張這時代最精確的河東地圖,于他而言,大有裨益。
這也是黑夫設立肱股羽翼的目的,不可能每一場仗都靠統帥的靈光乍現來打,沒了良將就只能抓瞎亂來。
與其如此,毋如集眾人之智慧才能,準備好一切細節雜事,制定軍事計劃,讓將領只需要去考慮,如何才能將計劃落實,創造勝利。
山川地形是死的,敵人部署卻是活的,更有護軍季嬰親自挑選培訓了一批河東難民士人,使之復歸河東,收集各處情報,再由某位在魏軍中出入自如的“游士”將情報遞回來,讓韓信知道對手的動向。
只是那神秘的游士究竟為誰人,連韓信也不知道。
但以上種種,都是外圍人員,有提供情報,料理雜務之責,卻無知曉軍情之權。
羽翼營的最核心人員,是每人都經過層層篩選和政審,確定忠于夏公的十二名軍吏,他們被稱之為“參謀”。或主講古之用兵異同,行事成敗,簡練兵器,刺舉非法。或主行奇譎,設殊異,行無窮之變,提出一些大膽的建議。
此時此刻,他們便在陳恢帶領下,于韓信面前,討論對河東用兵方略。
參謀楊武如此建議:“據河東線報,魏相張耳在安邑坐鎮,又使大將周叔,副將趙成、柏直各守渡口,與西河、寧秦相對,深溝高壘,運糧積甲,欲守其地。”
現在的情況是,想要打河東,就必須渡過河去,而在哪渡,就成了關鍵。
大河是天然險隘,而渡船數量有限,一次僅能送數千人過去,若頂著敵人主力強渡,前鋒將遭到半渡而擊,仰攻河岸必然損失慘重,若無法建立橋頭基地,便無從搭建浮橋,接應后軍,渡河必將功敗垂成。
而能供應數萬人渡河的津渡,無非是四處:蒲坂、龍門、封陵、茅津。
蒲坂是和平時期關中與河東往來的第一選擇,但太過明顯,敵人定會駐扎大兵防備,參謀們更傾向與在蒲坂設疑兵,而從他處強渡。
“張耳見我大軍集于西河,陳船欲度臨晉,必帥大軍至蒲坂,塞臨晉。”
“而我可乘其盛兵蒲坂至時,伏兵從夏陽龍門渡,破其偏師,襲安邑。”
“明伐暗渡?”
韓信點頭,卻又搖頭,他不知道,原本的歷史上,他就是靠這聲東擊西打贏了滅西魏之戰,可現在,情勢顯然不同了。
“此策雖好,但只能欺張耳、周叔,卻瞞不過一個人。”
“誰?”
“趙將李左車。”
韓信去年秋天,在上郡與太原的李左車有一場間接的交手,深知此人對戰局十分敏感,絕不可大意他可還記得,自己此生唯一的敗仗河污點,就是輕敵半渡導致的…
“承蒙攝政信任,韓信,絕不會有第二次失敗!”
他指著龍門渡對岸的汾:“數月錢,趙軍魏軍撤離西河時,便是在龍門渡遭到董都尉伏擊,吃了大虧,彼輩不可能不設防。河東線報稱,有趙軍不斷從太原來,至北屈、皮氏兩地,皆是為了協防河岸。李左車深知太原與河東互為唇齒,唇亡齒寒,故發趙卒,助張耳守河岸,防的就是我軍偷渡龍門…”
“不選龍門,那當從何處渡?”
“封陵?”
“茅津?”
參謀們建言獻策,剖析起那兩地的優缺點來。
封陵渡的好處在于離關中近,調兵過去方便,缺點在于敵人在對岸也有嚴密防御,置兵八千。
茅津的好處在于,敵人防御稍疏,缺點則是,己方在那缺少船只。
但韓信卻笑了笑,說了一句讓人匪夷所思的話:
“渡河何必一定要用船?”
參謀們都愣住了,總不能讓士卒們浪過去吧?
“如何不能,不以舟船,用我夏陽的木罌缻亦能渡!”
說話的是此戰副將,駐守西河的內史東部都尉董翳,數月前,他手下的大河船工們利用夏陽附近常見的大缶,用繩子綁在一起,再以木頭夾住,叫作“木罌缶”,這一個罌缻的浮力,可以載重數人絕無問題,以此奇襲了龍門渡,擒獲趙高。
“董都尉所言不錯,除了木罌缶,還有不少法子,能使少數人暗暗渡河。”
但韓信卻不欲細細解釋,對參謀的建議,他有采納之權,但最終決策,卻把握在自己手中,這場仗怎么打,他心中已有數了。
他指了指腦子:“二三子,切勿被條條框框限住了。”
“趙魏聯軍不過五萬之眾,刨除守安邑、平陽的一萬,其余四萬,能守住四個大津渡,但,他們能守得住這數百里河岸么?”
“既然不用船只,這綿延數百里的河岸,何處不能渡人呢?”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參謀們雖然能集中智謀,但也容易陷入兵法和常識的條框里。
他們能協助帥才,讓其如虎添翼,卻終究無法取代帥才,那一瞬間的靈感乍現,那帶著巨大決心的冒險,有時候恰恰是贏取大勝的關鍵。
而在韓信眼里,河東現在就像個漏水的篩子,能堵住一個大孔,堵不住其他無數小孔!
“在臨晉陳船及兵,大張旗鼓,吸引敵軍主力,再派人到龍門做準備,假意被對岸發現,使將敵軍集中在蒲坂、龍門。”
“而我軍先以歸鄉心切的河東人為先鋒,用木罌缶、北弟羊皮筏,渡三千人過去,襲擊一鄉,徹底打亂敵人在南部部署,而封陵渡的大軍再伺機渡河!”
“那將軍,當從何處送前鋒過去呢?”
韓信卻反問眾人:“秦何時扭轉了對魏國的屢戰屢敗?”
“是秦獻公時的…”參謀們面面相覷,目光看向地圖上,芮城附近,一處兩岸多石的崎嶇河岸,在那兒,魏軍幾無一兵一卒駐守…
對登陸戰而言,有時候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合適的地方!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石門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