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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5章 始皇帝未竟的事業

  是夜,黑夫與張蒼二人就這樣坐在咸陽宮陛階下,背后是空蕩蕩的君榻和高懸的天子劍,面前是打哈欠的北伐軍親衛短兵。

  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功夫,黑夫向張蒼描述了一種名為“考試”的取士方式。

  “過去,有爵者欲為,亦是要先試方能上任。”

  黑夫和某位不知還在不在海東的劉亭長做吏時,都考過試,叫做“試為吏”,但都十分簡單,無非是答對一些法律問對,作為捉賊的武吏,還要熟練表演使用兵刃。

  “今后是得在馬上平天下,但一旦九州廓清,卻不能像過去一般,馬上治天下。我手下的一些武賁軍吏,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要他們戴上法冠,做治民官,面對堆滿案牘的文書?”

  那就只能呵呵噠了!

  黑夫也很無奈:“我雖時常勉勵舊部,讓彼輩有錢有閑了,花點功夫學識字,可那些軍漢橫豎學了近十年,大多數人,不過就能將自己的名歪歪扭扭寫清楚罷了。”

  不管是始皇帝還是黑夫的南方政權,其實都面臨這一問題,行伍出身的官吏去治理地方,沒少鬧出笑話來。

  雖好,學室也能產出一批識字通律的弟子,可全天下的資源都投入到東征西討和大修奇觀上了,分到教育頭上的真是寥寥無幾。咸陽學室,就算每年有數百人學成,但扔到廣袤的九州大地上,也完全不夠用啊。而且這些人去了地方,連當地語言都不通,只能兩眼一抹黑,依靠當地權貴治縣。

  倒是黑夫在膠東搞的地方學室獨樹一幟,并組織弟子考試,讓當地士人有了參政的機會。

  “軍功爵乃秦之本也,會繼續維持,暫且不論,吾等今日只論讀書人,占了這天下蕓蕓眾生不到百二的識字之士…”

  在孔子開私學三百年后,天下識字者從百分之零點幾的貴族、巫祝,慢慢升到了百分之二左右,并且大半人還是能讀不能寫。其中以秦地、齊魯更高一些,某些地方可能達到百分之三,楚、燕等地最低,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識字,是文官最基本的門檻。

  雖然讀書種子比例太低,甚至做不到每年取士,所以在黑夫設想中,剛開始時,考試只能作為軍功爵、學室吏子(官辦教育)制度的輔助,三年一次。

  “考什么?”張蒼蠢蠢欲動,想提出“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

  但黑夫卻自有主張,他伸出三個指頭:

  “其一,用隸書寫詞義通達的短文。”

  “其二,法律答問。”

  “其三,數術!”

  聽到數術,本來聽到沒有禮儀文學身行,略微失望的張蒼,眼睛頓時就亮了。

  “沒錯。”黑夫笑道:

  “你那《九章算術》里,那些常用的題,比如算一畝地多大,修一堵墻要多少磚瓦,一個里每年收多少糧食。”

  簡而言之就是語文、法律、數學,最基礎的三項,這將是在縣上做“斗食”以上小公務員的標準,算是給了關東士人一個端飯碗的機會,門檻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只相當于告訴天下人:

  “只要識字識數知法的,愿意為官府做事的,統統都發口糧!”

  先將一切潛在的人才納入體系,總比他們走投無路,將聰明才智用在如何亂天下上強。

  這只是第一次考試取士,往后,考試難度會越來越大,標準會越來越高,甚至加入“史”這一項,從底層開始影響讀書人三觀。

  而接下來,如何在官員內部實行良性的賞罰升遷,讓州部上有才者一步步進入朝堂,靠考試還是按照績效,亦或是兩者結合?黑夫還得再考慮考慮…

  但這新大廈第一塊基石,算是安下去了。

  考試是文明社會最公平的手段,全世界人民折騰了幾千年,沒有哪個國家能找出完全替代的方式。

  黑夫不能,沒有人能。

  考試不可能完全公平,徇私舞弊,積弊難改,最初的理想隨著時間變化,也會出許多問題。

  但相比于比都不比直接內定,讓所有人在一個賽道上先跑一趟,按照名次決出優劣,選出文官,哪個更加公平不言自明。

  雖然,黔首出身的你,和經過官辦學室系統教育的吏子,甚至是那些父輩是功勛貴族,從小接受良好培養的對手,站的不可能是一條起跑線。

  最簡單的事,莫過于嘟囔著這個制度有弊病,那個制度不完美,然后干躺著延續“先賢”舊制,什么都不做出改變。

  作為極力推崇“法后王”的荀學弟子,張蒼顯然是求變的。

  “吾師荀卿曾劃定‘王制’,王者之制也。”

  “黑夫…君侯的這設想,已近王制矣…”

  “也就與你才能言說。”

  黑夫眼里有些疲倦:

  “我在認真給這天下開藥方,他們呢,關心的卻是我何時坐上這位子…”

  “他們關心得沒錯。”

  張蒼笑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恐怕要不愛聽了。”

  他起身朝黑夫拱手,肅然道:“從古至今,攝政之人,除了周公有好下場外,其余皆不得善終!”

  “伊尹為太甲所殺。”

  “共伯和被周史官從典籍中抹去,只剩下只言片語。”

  “魯隱公為其弟魯桓公所弒。”

  “你年富力強,就算如共伯和一般攝政,空置天子之位,十四年沒問題,甚至三十年內,都可以維持這制度。”

  “但之后呢?”

  “要么歸政于新君,寄希望于遇上秦惠文王一般,殺其人用其政的明主。”

  “要么。”張蒼抬起頭:“君自取之!”

  “君為體,法為綱,禮為用,方為真正的王者之政,長治久安之法。”

  他胖碩的身軀,拜在黑夫身前。

  “這是張蒼,身為荀學弟子的見解。”

  “這是張蒼,身為朋友的肺腑之言。”

  “亦是張蒼,身為臣下的忠懇諫言!”

  “不做周公,便為六卿、田常。”黑夫摸著下巴,這真是一個死循環的悖論啊,良久后才道:

  “先走一步,看一步罷。”

  “畢竟我現在急切踐位,換來的恐怕只是人心失望,分崩離析。”

  黑夫伸出手:“眼下,我雖未取太阿而佩,也未曾踐阼,但這天子才有的權勢,已如那把原本無形的太阿之劍一般,被握在我手中了!”

  “所以我現在不是該糾結這位子坐與不坐,而是如何用這天子之權,去做我過去想做,卻未能做到的事!”

  “除了取天下之士,聚于一堂,你還想要做什么?”

  “很多,很多。”

  黑夫的眼中,流露出了他包藏許多年的野心。

  “首先是驅逐胡蠻,廓清關中。”

  “恢復國力,贍養士卒,有功者賞。”

  “其后東出函谷,掃滅六國殘余,再并天下!”

  “待天下安定后,與民休息,男樂其疇,女修其業!”

  “還有真正地,統一天下,六合同貫,九州同風,這是始皇帝的夢想,也是他未竟的事業。”

  “我想在我手中,最終完成它!”

  還有更多的事…

  “比如這。”

  黑夫讓親衛將一把巨大的鑰匙取來,遞給了張蒼。

  “這是何物?”張蒼接手,只覺得沉甸甸的,嬉皮笑臉:“莫非是你送我的新府邸?”

  “是個大府邸沒錯。”

  黑夫笑道:“阿房宮的鑰匙,歸你了!”

  不管歷史上阿房宮建沒建成,反正在這個位面,它是完工了。

  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這是夸張,但三十里是有的,且極盡奢華典雅。

  “此乃何意。”

  張蒼只覺得手里的鑰匙格外燙手,立刻正經起來:“我雖好色,卻也沒有急色到欲淫亂宮室的程度,黑夫你看錯人了,拿回去,拿回去…”

  黑夫哈哈大笑:“子瓠多想了,宮室中的女眷已出,等關中廓清后,我會讓她們在北伐軍單身士卒中,挑選夫婿。”

  張蒼愕然:“如此說來,阿房宮已經空置…”

  黑夫道:“沒錯,你我都知道,始皇帝修阿房宮是為了誰,可惜,它等不來西王母了…”

  “從今以后,也不再會有某位皇帝,或者秦王會駕臨那里,它被攝政府收為公有,另作他用。”

  “作何用?”

  黑夫道:“古人云,隆宮室以彰顯王者之尊,但我以為,最有資格住進那赫赫宮室里的,不是皇帝,不是虛無縹緲的西王母,當然,更不是我這攝政。”

  “而是‘知識’!”

  黑夫攬著張蒼,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

  “你不是曾告訴我,那些遠到而來的大夏人曾告訴過你,在遙遠西方,有一個希臘人的邦國,名曰托勒密,其王在都城,建了一個天下最大的藏書閣么?”

  張蒼頷首:“去過托國都城的大夏人說,托國之王下令,搜查每一艘進入港口的船只,只要發現圖書,不論國籍,馬上歸入藏書閣,以此收集整個希臘諸邦之書,那藏書閣,也巨大無比,猶如城池,藏書數十萬卷…”

  大秦的御史府藏室雖然也收集了三代及六國之書,卻尚未達到那種規模,所以張蒼還蠻羨慕的。

  “你大不必艷羨了。”

  黑夫有些得意:“從現在起,整個阿房宮,便是華夏的學城、藏室,比希臘人的圖書館,大十數倍,百倍!”

  張蒼這下是真的驚呆了,任他如何癡心妄想,也想不到黑夫手一揮,將秦始皇耗費無數民力財物,耗時數年才修建起來的阿房宮,一揮手讓他去裝書!

  那些凝結了先賢無數心血,但在朝廷眼里,不值一文,隨手焚毀刪除的書…

  他喃喃道:“可如今天下之書,只夠放滿幾座宮殿,占其一角啊。”

  “膽子大一些。”黑夫鼓動張蒼:“我想的,可不是只裝今代人之書。”

  “我想讓阿房宮,裝百代人之書!上到殷商的甲骨、宗周的金文,下到春秋簡牘,以及近些年來,層出不窮的印刷紙卷,挾書律將被廢除,經、史、詩、書、律,只要官府深審核通過的,都可流傳于世!”

  “我還想讓它,裝舉世之書!博小九州、中九州之物!”

  “波斯的石板碑文。”

  “希臘人的羊皮紙、雕像。”

  “托勒密的莎草紙,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古老遺物。”

  “甚至是身毒人的神話。”

  張蒼已經張大了嘴,他在黑夫眼中,看到了只在秦始皇眼里出現過的,磅礴野心!

  “一切人類智慧結晶,將薈萃于阿房,供學者鉆研,翻譯,了解,也供后人瞻仰!”

  說到這,黑夫話語已有些嘶啞,以及低沉克制:”再度統一后,將是數十年與民休息,我是肯定做不到這些了,但我相信,后世的繼業者們,能做到!“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在咸陽宮,灑在這位黑臉的設計師身上,這世上,唯獨他,有與始皇帝一般的雄心壯志,甚至理解始皇帝。

  但黑夫更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人無法長生不死,國力亦有窮盡之時,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事。”

  “但我相信有朝一日,阿房宮,將不再是重徭與暴政的代名詞,而是知識的殿堂。”

  “它會成為這時代,天地間一切文明的軸心!”

  七月初十日的夜晚,在咸陽宮大殿里發生了什么,無人知曉。

  就連站崗的黑夫親衛短兵,也只知道武忠侯和最新走馬上任的“少府”張蒼,兩個老男人在殿中共處良久,一夜未眠,天亮方出,都疲倦得直打哈欠,張蒼的眼睛還紅紅的,好似剛哭過…

  “那一天,我是看不到了,你不同,子瓠,你若是少吃些糖,或許還能看到那一天…”

  畢竟是活了百多歲的人瑞,作為歷史的見證者,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對了。”

  到分別時,黑夫這才想起一事:“子瓠,汝匆匆從北地趕來,說是有要事欲告知于我,是何事?”

  “卻將這事忘了!”張蒼這才從黑夫描繪的未來愿景里緩過神來,一拍大腿,嚴肅地說道:“是關于匈奴!”

  “這次侵犯長城的匈奴,不僅數量龐大,雜有月氏、東胡之騎,且與過去不同…”

  張蒼眼中滿是警告:“彼輩,偷學了你的法子,裝備了馬鞍、馬鐙,騎射更精,新秦中的百姓難敵也!”

  “冒頓學的倒是挺快…”

  黑夫一驚,但仔細想想,距離北逐匈奴,已過去了七八年,匈奴人在賀蘭山吃了大虧,被李信打得人仰馬翻,冒頓也逃過了黑夫的追殺,收拾殘部跑到漠北舔舐傷口后,偷師學藝在意料之中。

  這也是匈奴能擊滅東胡的原因之一?

  黑夫讓張蒼下去歇息,稍后將此事在軍事會議上詳細說明。

  張蒼往咸陽宮階梯下走,只能聽到黑夫回過頭嘟囔著一句話…

  “開掛一時爽,一時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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