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日,廢丘城外,圍困李斯等人已近十日的數千郎衛材士聽聞藍田軍破,黑夫已至咸陽,幾作鳥獸而散,剩下的人也投降了抵達此地的北伐軍。
而李斯聽兒子講述峣關、藍田黑夫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事后,只有一句嘆息:
“天時地利人和盡失,此天亡胡亥矣…”
萬幸的是,他們李家這次又站對了位置,不必給胡亥陪葬。
雖然如此一來,李斯在廢丘”舉兵響應“顯得有點尷尬,但他并不擔心戰后自家的地位。
關中一片混亂,黑夫麾下多是小吏出身,無治國之能,急需熟悉政務運轉,能幫他厘清亂象,并為其撫恤關中黔首的先帝老臣…
而后李斯又問了黑夫今在何處?
“君侯改道去驪山了,今日方入咸陽。”
“是該先祭陵而后入城。”
李斯頷首,黑夫今日入城的話,這也意味著,他這把老骨頭是趕不上了,畢竟廢丘與咸陽宮之間,還隔著條渭水,幾十里路,恐怕難以趕上。
“也罷也罷,李斯也不必肉袒牽馬,丟人現眼,為天下嗤笑,武忠侯大軍抵達時,咸陽諸卿自會在城外跪地相迎。”
御史大夫胡毋敬是與李斯合謀的人,眼下也一起在廢丘。而咸陽九卿里面,哪些人會逃,哪些人會降,李斯心中門清。
郎中令本是趙高,李斯出奔,趙高繼任丞相后,這位置上還沒來得急任新人,廷尉是閻樂,太仆、少府、治粟內史三人也無不是胡亥為公子時的親信,眼下應隨胡亥、趙高一同出奔了。
另外三人,大概率會降。
衛尉李良在藍田就“反正”了自不必說。
奉常周青臣,本是儒生,秦始皇逐群儒時僥幸未死,是靠逢迎而上的,一向是個滑頭的家伙,絕不會為胡亥盡忠。
典客王戊,本是秦始皇郎官,據說早年和黑夫還有點小過節,故得胡亥幸任,但此人貪生怕死,家眷又在咸陽,亦會投誠。
唯獨最后的宗正子嬰,李斯卻有些拿不準,此子在人前都是一副老實人形象,近幾年因水蠱之疾,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但官場沉浮多年的李斯總覺得,子嬰不簡單…
“從叛臣成蹻之子,到最受始皇帝信任的宗室子弟,擔任黑夫監軍又全身而退,胡亥繼位頗為受寵,作為宗正,但不論是馮、高之案還是前幾日的咸陽之變,他都巧妙躲過,此人,不一般啊!”
他兒子李于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此刻難得父子獨處,便低聲道:“父親,黑夫已得志,進咸陽城后,會立刻篡位么?”
李斯立刻板起臉來,低聲呵斥:“武忠侯是奉遺詔靖難北伐,何來篡位之事,亂說什么!”
但旋即又面色一緩,說道:
“關中未定,民心未安,連胡亥趙高都未落網,若黑夫頭腦一熱,露出謀篡的真面露,他欲讓老夫、諸卿、蜀守等人如何自處?一旦貿然篡位,他的一切大義,便蕩然無存,恐欲叛者眾矣。黑夫聰慧,就算包藏野心,也定不會那么急…”
對于咸陽中出城跪迎黑夫的諸卿都有哪些,李斯還真猜得一點沒錯。
七月初四日中午,初秋天氣晴朗,咸陽城已為黑夫派遣的一萬前鋒控制,又讓叔孫通等人在全城告諭官吏百姓曰:“黑夫奉始皇帝遺詔靖難,是為百姓除害,非有所侵暴,諸吏人皆案堵如故,無恐!”
咸陽百姓這兩年來遇到過好幾次政變動蕩了,胡亥施政也還沒到讓他們倒戈相擊的程度,所以對新來的黑大帥,尚在觀望。
咸陽諸卿百官卻不同,在叔孫通安排下,以奉常周青臣、典客王戊為首,黑壓壓一群衣冠官吏,此刻都站在渭橋南岸,等待黑夫大軍抵達…
七月初的關中依然很熱,眾人皆穿著厚重禮服,頓時滿頭大汗,但北伐軍前鋒士卒持兵戈站在旁邊,眾人又不敢去覓陰涼處歇息,只能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強撐著,翹首以盼,心里望著武忠侯快點快點來。
黑夫仿佛是故意要讓眾人在太陽下多曬會,苦等了幾個時辰,就在奉常周青臣已經快暈厥過去,典客王戊也搖搖晃晃時,黑夫的帥旗終于出現在遠方。
北伐軍士卒里最為威武雄壯的一批人被挑了出來,邁著大步,揚著塵土朝渭橋走來,將百官往路邊田埂上趕,留出中間道路,容武忠侯旗幟儀仗通過。
“這威風,這排場,他以為自己是始皇帝么?”王戊心中暗罵,但在黑夫車駕駛到渭橋邊時,卻第一個出列,正要下拜。
誰料身旁的奉常周青臣不甘落后,搶先一步下拜并大哭起來:“咸陽百姓苦胡亥、趙高二賊久矣,吾等也望君侯如盼甘霖,今日君侯總算是來了!”
王戊頓時心中一驚,這老周,臺詞和說好的不一樣呢,不是約定要“體面”的投降么?周青臣這成什么了!
但那邊周青臣呼天搶地,他王戊板著個臉是什么意思?對武忠侯有意見么?王戊無奈,也只好將頭重重磕在地上:
“罪臣王戊,叩迎武忠侯!”
黑夫站在戎車上,大咧咧地受了眾人之拜,又笑道:“昔日始皇帝在時,吾等同殿為臣,何必如此?我聽聞,二三子在偽帝奸佞出奔后,約束咸陽秩序,指引北伐軍入城,封府庫宮室,此亦有苦勞也,且起來罷。”
眾人起身,這次王戊學乖了,與周青臣破音齊聲道:“請君侯入城!”
黑夫頷首:“我剛得知,胡亥已死,雖然趙高尚在潛逃,但離落網也不遠了,本帥自當入城撫恤百姓,將這大好消息告知他們!“”
“二世皇帝已崩!?”王戊、周青臣面面相覷,心中駭然,但來不及多想了,只跟著黑夫戎車后面小跑入城,吃著灰土,還得為其大聲吆喝…
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渭橋又叫橫橋,是連接渭北咸陽宮與渭南章臺宮、阿房宮及上林苑諸行宮之間的要道,過了渭橋,才相當于從帝都五環外進入市中心。
此時許多黔首也在道旁觀望,卻見武忠侯車駕將跨越渭橋,這時候,不知是在街道兩側橫矛站崗的北伐軍將士疏忽,還是為什么,卻有一個留著發鬟的小童子沖出人群,跑到大道正中央。
眼看就要被行來的駟馬戎車撞上!
咸陽百姓皆驚呼連連,卻礙于北伐軍士卒所阻,無人敢上前。
但好在,距離那孩童丈余的地方,御者將馬車停了下來,武忠侯下了車,走到那一屁股坐在路中心的小孩面前,沖他一笑,然后伸臂將其抱起,環顧四周,大聲問道:
“這是誰家孩童?”
四周一片緘默,無人應答。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臂膀里的小孩,笑道:“既然是走失的孩童,今日且隨我一游咸陽何如?等到了汝家所在里閭,你便指一指,我親自送汝歸家!”
言罷,竟真抱著孩童,重新登車,大隊人馬沿著渭橋大道向前走去,只留下面面相覷的圍觀百姓,皆言:
“不曾想,武忠侯竟如此和藹親民!”
“他說要為吾等除害,秋毫無犯,莫非是真的?”
殊不知,這只是黑夫讓叔孫通安排的戲份,小孩是街邊隨便找的,嘴里還含著顆糖,這是叔孫通塞給他的。
但叔孫通倒也會挑人,這孩童別看年紀不大,膽子卻不小,未曾被黑大個嚇得屁滾尿流,還好奇地睜著大眼睛,在他臉上左看右看。
黑夫與他對視,孩童臉上有些臟兮兮的,但黝黑的雙眼卻純真無邪,好似兩面鏡子,能將黑夫的模樣映出來…
“孺子知道我是誰么?”
孩子道:“高冠的人說,你是武忠侯,是秦人的大英雄。”
他指的是叔孫通,此刻的叔孫通,也正站在人群里,指著武忠侯懷抱咸陽孩童入城這一幕,激動地讓手下儒生“如實”記載呢:
“都記下來,要讓咸陽人和后世都記住這一幕,就像君侯說的,北伐軍不止是威武之師,更是文明之師,仁義之師!”
“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我?”車上黑夫仍與小孩百無聊賴地聊著,黑夫知曉,在胡亥、趙高的宣傳下,自己在咸陽名聲可不太好,絕不是什么大英雄,大反派還差不多。
孩子搖了搖頭。
黑夫咧嘴嚇唬他道:“汝家長輩如何說我?吃孩童?還是人身犬首?”
“我沒長輩了。”
孩童眼睛卻是一紅:“十天前我家被燒,我找不到父母、阿姊了。”
這竟是個受李斯等人政變連累的孤兒?其父母家人,恐怕已經在動亂中遇難了罷?
而這場持續一年半的戰爭,又在秦地制造了多少孤兒?
黑夫收起了笑:“汝家原本住在何處?”
“西渭里。”
黑夫抽出塊絹,給孩童擦去臉上的灰土泥巴。
“汝之父母、兄弟姊妹,我會為你找到他們。”
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小孩的悲傷來得快去的也快,興許是得了黑夫承諾,孩童頓時高興起來,含著嘴里的糖,他復又抬起頭,開懷笑道:
“等我再見到家人,定會告訴他們。”
“武忠侯面色,果真和長輩們說的一般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