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八年二月初十,江漢大地上正值春耕,武忠侯下令將軍中馱馬借與百姓耕作,不管軍屯民田,生產都不能落下。
而巍峨的萬山頂上,一場葬禮,正在舉行。
不過奉命隨黑夫參加葬禮的幾名軍吏臣僚,臉上卻并無絲毫悲傷之色,說笑的說笑,私語的私語,打哈欠的打哈欠,黑夫也不管他們,只讓叔孫通遵照禮儀,按部就班地來。
因為今日下葬的不是黑夫麾下的將尉士卒,反而是他們的敵人——三個月前,在江州縣自殺的馮劫!
前日,黑夫讓人將藏在冰窖里的馮劫頭顱取出來,正式向三軍將士宣布馮劫的死訊,并要為馮劫,以及去年在江陵戰死的馮毋擇,舉辦一場像模像樣的葬禮。
不僅要設牲醴祭祀,還給馮劫刻沉香木為軀,將馮毋擇遺骸裝進最好的棺槨中,以君侯、上卿之禮,葬于襄陽城南的萬山上,挑了個風水寶地,面朝西北咸陽方向。
下葬當日,更令大小官員送殯,黑夫自拜祭…
卻見老黑面容愁苦,踱步上前,捧起一撮土,輕輕撒在馮毋擇、馮敬叔侄墳頭,又單膝跪地,長拜道:
“武信侯馮毋擇,本軍中長輩,駟車庶長馮劫,更乃黑夫之同僚也,我二人曾共逐匈奴于塞北,馳駟馬于大漠,雖無私交,卻曾一同為始皇帝之業拋頭顱,灑熱血。”
“彼輩縱與我為敵,失于公義,然獨論人品私德,黑夫亦敬重之。”
“馮氏為奸臣逆子所誤,助紂為虐,阻擋義兵,犯了彌天大錯。但于偽帝而言,卻不失為忠,未曾有負于胡亥!然竟遭族誅,宗族殘滅,名望受侮,天下人莫不為之惋惜,黑夫亦然!”
他說到動情處,義憤填膺,渾然忘了最初是誰抹黑馮劫,說其“迷途知返,毅然投誠”的,還讓陸賈以馮劫的口吻寫了篇檄文回去罵胡亥呢。
現在,這些統統成了朝中逆子奸臣為謀害忠臣,而編排的證據,案子是咸陽審的,人是胡亥殺的,跟他黑夫有什么關系?
胡亥不是給馮氏定案為“謀逆”么?一大罪狀便是馮劫的“投降”。
好啊,那真正的“謀逆”頭子,就親自下場,來證明那是個誤會,馮劫分明是力戰而亡,馮氏全族,可對胡亥百分百愚忠啊!
考慮到過猶不及,所以黑夫只祭了馮毋擇、馮劫,此事傳開,旁人自然能將他們,與馮去疾的下場做對比,從而得出結論——這樣的愚忠之臣,胡亥都誅殺族滅,何況別人?
反倒是武忠侯,深明大義,敬重對手,就算曾與之為敵,事后也不會清算,你們不考慮考慮?
黑夫臉不紅心不跳,掏出袖中紙張,一板一眼地念著叔孫通給寫的悼詞。
“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賢,而身不免乎戮!”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萇弘死于蜀,蜀人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伍員流于江,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激蕩崩岸,數載顯靈,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須發四張,射于十里,引越人入吳。”
“胡亥之無道過于桀、紂、夫差,不道偽君,何可為計哉?黑夫今日厚葬武信侯及馮劫,欲保其碧血丹心,使世人知之。亦望二君泉下有靈,北伐軍叩武關,入咸陽之日,當以靈魄為吾軍助威。黑夫必斬胡亥、趙高之首以祭馮氏!”
“郡縣部曲偏裨將校諸吏,見馮氏事,若能幡然醒悟,降于義師者,勿有所問!”
叔孫通看了看天上,心道若死人真能顯靈,馮氏叔侄二人,怕是最想將黑夫活活劈死在墳前喲!
只可惜今日萬里晴空,天上沒打雷沒下雪。
這世道,好人不長命,惡人活千年。
所以黑夫以為,想要在這亂世里與惡人相斗,贏得勝利,自己就得先成為代惡人!
日上三竿,表演結束,黑夫拍拍土起身,十分滿意。
叔孫通搞葬禮的確是一把好手,不論什么級別,都手到擒來,還寫得一手好文章,能把白的說成黑的,紅的描成綠的。
于是黑夫讓他繼續做“博士”,專司軍中宣傳事宜,無非是為黑夫起兵尋找正義性,譴責胡亥及六國反賊的倒行逆施…
然后便要奉黑之命,大肆宣傳,傳到南陽、漢中、關中去,讓世人看清楚咸陽那昏君佞臣的嘴臉,也能明白武忠侯奉遺詔靖難的正義性!
考慮到這件事戲劇性尚嫌不足,無法在民間形成洗腦傳播,黑夫還讓人編了一個故事:
“馮劫既歿,坐下赤馬被趙佗所獲,獻與黑夫,黑夫令人好生飼養,然其馬竟數日不食草料而死!”
于是武忠侯感慨:“馬尚如此,何況馮乎?”
遂決定厚葬馮氏!
叔孫通擊節而贊:“君侯,如此一來,前因后果便天衣無縫,更容易被口口相傳了。”
黑夫回頭看了看馮氏叔侄的墓,說道:“還不夠,馮氏葬禮已畢,公子高和扶蘇次子的也不能落下,要做足姿態,告訴關中的公族勢力,黑夫絕非謀逆篡位,而是要保護始皇帝血脈的大忠臣,讓他們可放心來投,我可庇護群公子,免遭胡亥毒手!”
螞蚱腿小也是肉,若有愿棄暗投明者,黑夫當來者不拒。
“公子高二人的祭文,還是由你這妙筆來寫,要把他吹噓成古代的賢公子…嗯,你懂我的意思。”
叔孫通立刻道:“君侯,將春秋時衛國兩位賢公子事跡,套在公子高、扶蘇次子身上,何如?”
黑夫讀過左傳,有點印象:“你說的是,公子伋與公子壽?”
“正是!”
這故事說的卻是,春秋時衛宣公十分昏庸,因其幼子朔覬覦長子公子伋的儲君之位,遂與母親齊姜進讒言于衛宣公,欲設計殺死公子伋。齊姜的另一個兒子公子壽,卻與公子伋關系極好,得知此事后,匆忙告知。
然公子伋跟歷史上的扶蘇像極了,性情剛烈,說什么“父而賜子死,尚敢茍生?”準備毅然赴死。
公子壽不忍,將公子伋灌醉后穿上他的衣冠,代其上路,遂被殺于舟中,公子伋醒來后匆忙趕去,卻來遲一步,悲痛萬分,便表明身份,也一同被殺。
衛國人便以《二子同舟》這首詩紀念兩位公子。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養!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
改編后的故事,叔孫通都已經想好了:
始皇帝次子公子高,禮賢下士,敬愛父兄侄兒,簡直是個完人,始皇帝被弒后,公子高知胡亥欲謀害扶蘇次子,屢屢保護,帶著他一同吃飯睡覺,讓胡亥找不到機會下手。
但奸佞趙高給胡亥出了主意,借始皇帝葬禮,騙得公子高出城,又派人去將扶蘇次子縊死,與七千宮女,三千工匠一同殺害,埋在驪山。
公子高得知后大為悲切,斥胡亥得位不正,胡亥遂怒。
同時,胡亥又貪公子高之妻,也是馮去疾之女的美色,生出歹心,欲誘騙入宮淫之。然公子高夫人堅決不從,胡亥怒,遂殺之,奸其尸,又與趙高合謀,編排罪狀,最終將公子高和馮氏全族殺害!
“胡亥真是血債累累,罄竹難書啊!”
黑夫咬牙切齒:“叔孫通,你盡管放開手腳,收集胡亥的罪證,什么淫先帝后宮,剖孕婦,食其嬰,養虎豹,蓄娼妓侏儒,酒池肉林、炮烙之刑,但凡是他做過的,都要‘如實’記述下來,昭告天下人!”
他笑道:“我要這偽帝,成為夏桀、商紂、周厲王、周幽王這些暴虐之主的集合體,遺臭萬年!”
叔孫通暗道:“子貢就曾說過,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不過那好歹是死后才蓋棺定論,武忠侯這是要在胡亥還活著時,就讓他變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暴君啊。”
心里明白,嘴上卻依然阿諛不絕,叔孫通道:“昔時紂王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殷之大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
“這與如今情形一樣,胡亥已殺馮去疾、公子高等,又囚蒙恬、蒙毅及群公子,其不道甚于桀紂厲幽。關中人聽聞此事,必憐馮氏,而恨胡亥。君侯入關,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
再然后的劇本,便是效仿武王伐紂,戰于牧野,商卒倒戈,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一氣呵成啊!
在儒生看來,只要占了“仁義”的大義,那就是百姓歸之若流水,無敵于天下。
黑夫卻沒這么樂觀:“只要王賁還在一日,便不會這么順利。”
這些攻心之策,只是輔助,就算能擾亂敵軍之心,打擊其士氣,但交兵之戰,也不能落下啊。
春耕一結束,新一輪攻勢,就要開始了,這一次,當由北伐軍吹響進攻的號角!
回到襄陽城中,黑夫問負責諸軍郵傳情報,被任命為“護軍都尉”的季嬰:
“東門豹接到命令了么?”
季嬰應諾:“信已交到阿豹處,他已率師抵達鄖關(湖北鄖縣),三月初,其麾下兩萬人,將放棄進攻南鄭,轉而向丹陽進發!”
到時候,黑夫也會讓南陽主力向北推進,做出乘王賁軍新敗于項鐵蛋之際,北伐軍欲一舉攻陷丹陽,殺入武關之勢。
關中、南陽定將派出大軍,與北伐軍戰于丹陽。
但黑夫眼睛,卻盯向地圖西側,漢中郡。
去年東門豹攻陷西城,那與咸陽只隔著道山嶺,更有子午道通之。胡亥是很慌的,急忙派了七八萬新募之卒入南鄭,重奪西城。巴蜀的北伐軍也進入上庸,眼下雙方已在漢中集中了十多萬軍隊,隔著漢水對峙。
黑夫要調東門豹離開,做出放棄漢中之態。
可實際上,那兒,才是這場春季攻勢的真正目標!
“韓信呢?他到哪了?”黑夫目光掃過漢水沿線一個個城邑。
季嬰道:“韓裨將已至上庸!”
“大善!”
黑夫肅然道:
“傳我軍令,軍中諸將尉、司馬,有敢泄韓信至漢中為將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