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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6章 鼠

  “二世皇帝猜忌我家?”

  聽李斯如此一說,李于大驚駭然。

  但李斯看向馬車之外,似不想繼續說這件事,李于只好轉而道:

  “父親,公子高自從先皇崩逝后,一向謹小慎微,不敢邁出家門半步,只躲在院子里挑肥種菜,二世皇帝為何欲置之于死地?”

  “皇室自與尋常人家不同。”

  李斯撫須道:“公子高是皇次子,朝中群公子之長,先皇在扶蘇出奔后,一度曾想立他為嗣君…這便是罪,足以萬死!”

  “今上乃始皇帝少子,若非扶蘇出奔,公子高拒不為帝,本不當立。于是,二世皇帝雖是堂堂正正奉遺詔繼位,但一直忐忑不安,為安己心,連扶蘇次子都要縊死殉于驪山,豈會放過頗有賢名的公子高?”

  李于了然:“所以公子高,才是馮氏一案的根源?”

  李斯道:“不錯,今上早就想對他動手,只苦于沒有借口。恰逢江州城破,黑夫施展離間之計。蜀郡已投黑夫,蜀中兵塞葭萌關,劍山險峻,連猿猴都過不去。黑夫又遣偏師入漢中,取西城,堵米倉道。道已絕,巴蜀的真實情形根本傳不到關中,于是馮劫究竟是死是降,遂成了謎,馮去疾是百口莫辯了,再牽扯上公子高…”

  “于是,善于揣測上意的趙高,遂極力將案情擴大,以馮劫牽扯馮去疾,又攀扯公子高,為今上除去心中的刺,好讓今上更加信賴他,以達到權傾內外的目的!”

  三言兩語,便將此案撥云見霧,扒拉得清清楚楚,不愧是曾經斷案如神的李廷尉。

  李于皺眉:“但馮去疾一向德高望重,他若無辜被殺,恐怕關內關外的秦吏士卒,皆會寒心啊,陛下為了除去沒有實際威脅的公子高,卻要搭上對大秦忠心耿耿的馮氏,當真值得么?”

  他有些想不通,如今大敵當前,黑夫一旦入關,到那時不管誰身居高位,都會被清算,這種情況,不該一致對外么?

  李斯冷笑:“今上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

  總之,那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始皇帝也是病糊涂了,或者是沒得選,竟以此子為嗣君。

  “而趙高此人,狼子野心,昔時為中車府令時,便極擅揣摩上意,先皇多疑,卻也極其信任他,不惜下場制止蒙毅法斷,救趙高一命。高又勤學書法律令,終得為今上之師,經營多年,終于成勢,這資歷,誰也比不了。有了今上寵愛庇護,這才有了他今日的擅權擅利…”

  或是沒了沙丘之謀的負罪感,他坦然很多,大半年下來,趙高是怎樣一個人,李斯已看得清清楚楚!

  不過對此人,李斯評價卻不高。

  “吾兒,你見過一些府邸中的婦人么?妻妾相爭,猜度夫君之心,教唆孩童欺壓兄弟,善行讒言,勾心斗角,瓜分家產,為了掌家鑰匙鬧的雞飛狗跳,施展這些小計,皆是一把好手。”

  “但若讓她們將這份聰明用在治國用兵上,便兩眼一抹黑。”

  “趙高便頗似此類婦人,一生的智慧,都用在揣摩上意,爭權奪利上了,為政將兵,不過一庸人耳。”

  “他大概以為,對付黑夫,有王賁足矣,馮去疾并不重要,殺了他后,再派一今上親信去前線,也能將轉運糧秣,督后軍之事做好,順便還能更好監視通武侯罷?”

  “真以為這樣,就能輕易抵擋叛軍群盜?嘿,此僚自作聰明,今日還故作忠懇,暗中離間我與今上,當李斯真是老糊涂了,瞧不出來?”

  眼看李斯終于說回今日入宮之事上,李于關切地問道:“趙高從中作梗,父親說陛下已疑李氏,他會不會對我家動手?”

  李于有些害怕,他家頗受先皇寵愛,不僅家里兒子多娶秦公主,女兒則多嫁群公子,比如公子將閭兄弟,就是李氏的女婿。

  他深怕以胡亥的喪心病狂,殺完公子高,又要對其他公子開刀,李家也步了馮家后塵。

  李斯搖頭:“趙高還沒愚笨到那種地步,他與黑夫不睦,黑夫若入關,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他!故趙高能順今上心意,對馮氏和公子高落井下石,卻萬萬不敢動我和王賁。”

  李于這才舒了口氣,但李斯卻反問了他一個要命的問題!

  “吾子,你可知道,馮去疾何罪?”

  李于吞了下口水:“馮去疾…不是無罪么?”

  “誰說無罪,我當他面列舉的那八條,看似是功,其實條條都是罪!”

  李斯大搖其頭,似是痛惜,又似僥幸:“他的罪就是,太過忠實!”

  “昔者桀殺關逢龍,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馮去疾之智不及三子,而陛下之冷酷殘忍,恐怕不亞于桀、紂、夫差。趙高之陰毒詭詐,亦遠勝于崇侯虎、伯嚭。庸主奸佞當朝,而忠臣以忠死,宜矣…”

  “所以,馮氏一族,死于忠誠!”

  直言二世皇帝是庸主,還拿他與桀紂相提并論,這可是誹謗族滅之罪,李于大驚,掀開車簾看看外面,低聲惶恐地說道:“父親,這…”

  “別怕。”李斯笑道:“于兒,汝比汝長兄要聰明,誠如你所言,馮去疾、公子高若亡,群公子必懼而生變,秦吏士卒也皆心寒。”

  “世人見今上行逆于兄長、侄兒,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秧。大為陵寢,殉葬萬人,已背天和。又食言于百姓,厚賦天下。四者已行,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再這樣倒行逆施下去,恐怕連關內都守不住…”

  李丞相喟然長嘆:“我唯恐一年半載后,將見寇至咸陽,麇鹿游于朝也!”

  李于駭然:“形勢當真如此嚴重?那我家該怎么辦?”

  “未雨綢繆,不可不早作準備,我給你講個故事罷。”

  李斯不急不緩,拿出了貼身的玉。

  他的玉和一般的玉不同,非玦,非璜,非佩,也不是龍鳳龜等瑞物,卻是一只…

  大老鼠?

  黑玉雕琢的老鼠好似真的一般,捧在李斯手心,老丞相眼睛周圍的皺紋都瞇了起來。

  他想起了往事。

  “我昔日在楚國上蔡為小吏,見廁中鼠與倉中鼠。”

  “廁中鼠食不潔之物,近人犬,數驚恐之。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屋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我遂有所悟,知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于是毅然辭官,入蘭陵,向荀卿學帝王學,以尋明主輔佐。”

  “等來到咸陽,為呂不韋門客,但亦未敢忘昔日之卑賤。我入宮為郎,見到了宮中之鼠,時常關注。有一天,忽見一棟舊宮室中忽然跑出了幾十只大鼠,一時傳為奇事…”

  “結果才過了幾個時辰,漢中地動,咸陽亦有震感,這棟商君時建的舊宮室大梁為白蟻所蛀,竟也轟然倒塌,壓死了好幾人,但老鼠,一只未死!”

  他盯著兒子:“為官者,看似富貴顯赫,實則亦如宮室之鼠也,你所在高樓何時塌,心中得有數。”

  “呂不韋位極人臣,號仲父,封洛陽十萬戶,但我卻預感物極而衰,他遲早要倒臺,遂竭力向始皇帝表忠,成功擺脫呂氏門客身份。”

  巍峨的咸陽宮已被拋在身后,李斯回首盯著它,握緊手中玉鼠:“時至今日,我能感覺到,這樓,又在搖搖欲墜了!”

  “王賁、我、馮去疾、馮毋擇,始皇帝為大秦留下的四根柱子,已倒其二,不…王賁傷病纏身,恐時日無多,若只剩下我,獨木難支啊,這廣廈,恐怕真要塌了!”

  胡亥扶不起,傾倒的江山撐斷了三位忠臣的腰,他李通古快八旬的人,繼續豁出老命扛?

  還是算了吧!

  李斯看向兒子:“你說,樓塌之時,鼠尚知走避,人能連鼠都不如么?”

  他于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但物極則衰,李斯不想晚年落得凄涼收場。

  至少在他死之前,還可以亡羊補牢,站最后一次隊,讓子孫不至族滅!

  李于湊近:“父親的意思是…”

  李斯撫須:“陛下倒行逆施,屠兄侄,殺忠臣,趙高推波助瀾,吾非不諫也,而今上不聽也,為之奈何?”

  李于肚子里是有些學問的,有些害怕又激動地說道:“荀卿曾言,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殞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有能進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傳曰:‘從道不從君’,此之謂也。”

  “馮去疾死,為爭臣,父親…或可為諫臣!”

  李斯滿意地笑了:“現在,你知道我為何不救馮去疾了么?”

  李于垂首:“兒愚笨,未能領悟。”

  “我來告訴你罷。”

  李斯對兒子附耳道:“沒有比干,微子啟的所作所為,便是背棄殷商先祖,遭世人唾棄。”

  “但比干一死,微子啟降周,便是仁賢長者,識時務的俊杰,乃代武庚,故殷之余民甚戴愛之。周武王,非但不能殺他,更要尊以高位,對微子啟的子孫,一邊提防,一邊優容,尊為宋公,以賓客待之。”

  “所以為了讓李氏的選擇不至于突兀,為了讓大秦少在這場內戰里再多流血,馮去疾,必須死!”

  李于無言,跪在車內,對父親又畏懼,又敬佩。

  那么問題來了。

  李斯復又閉上了眼:“吾子,你說說,我家與黑夫…”

  他重重改了口!

  “不,是始皇帝欽定的武忠侯!有什么化解不開的仇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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