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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4章 長袖善舞

  北地郡,烏氏縣(寧夏固原),連綿的山體巖石呈暗紅色,如同一團團燃燒的火焰,故而被人稱為火石,又好似雞頭頂上的冠,又名雞頭山。

  大秦新晉的關內侯烏氏倮家,就位于雞頭山下的原野上,火紅色石頭搭建的壁壘,高聳磚墻上藤蔓已枯,周圍有全副武裝的騎從巡視,是烏氏家族的徒附。

  站在戎樓之上,身材臃腫的烏氏倮目送一隊扈從護送某位神秘客人遠去,露出了一絲冷笑。

  “父親,那章邯來此,所為何事?”

  烏氏倮有二子,一名烏廷,一名烏芳,入秦多年,他們的衣裳飲食早已中原化。

  方才烏氏倮屏蔽旁人接見了朝廷在逃的通緝犯章邯,二子不免心懷疑慮。

  “山里的狼嗅到鮮血味道就會出洞,汝等以為,章邯能來做甚?”

  烏氏倮擺了擺手,在案幾邊盤腿坐下,章邯來得急走得也急,羊肉才剛烤好送來,里面加了不少從嶺南不遠千里販來的香料,噴香撲鼻。

  “可惜啊,章邯沒口福。”

  烏氏倮用小刀割著爛熟的羊肉往嘴里放,一邊說道:“他來是想提醒我,要小心,我庇護他與黑夫長子的事,恐已被咸陽知曉!”

  “啊!”烏芳年輕膽小,聞言不由大驚。

  烏廷倒還算冷靜:“我家眼線遍布塞內塞外,咸陽也有不少仆役經營牛馬,身居市肆,日夜傳遞消息回來。雖說前段時間,有人泄露了黑夫長子的行蹤,招致咸陽使者來尋,但我家及時通知,讓他們立刻轉移,并未被抓啊。”

  烏氏倮啃著羊蹄:“章邯雖未明言,但我猜,這樁事,是公孫白鹿說的。”

  烏芳大怒:“這賊子,過去可沒少收我家錢帛,父親,不如派人去將他殺了罷!”

  烏廷搖頭:“不可,我家勢力在長城沿線,可伸不到義渠城中,再說,咸陽使者雖至北地,但要動烏氏,卻必須回報咸陽,一去一回起碼兩月,此時去殺公孫白鹿,豈不提前坐實了吾家之罪?”

  烏氏倮開口了:“汝等不覺得奇怪?公孫白鹿被黑夫倚重,后又成了章邯親信,章邯出事時,義渠白狼都跟著跑了,公孫為何不隨之出奔?”

  烏芳道:“是因為他…貪圖官位?”

  烏廷則言:“恐怕是礙于族人眾多,不敢出奔罷?”

  烏氏倮笑道:“汝等當知公孫、義渠兩家往事,他們的大父,本是宣太后與義渠君所生二子…”

  “公孫白鹿的大父恥于戎族身份,遂更改戶籍,自認為是夏子,穿夏服,說夏言,改氏公孫。”

  “義渠白狼的大父則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繼續以義渠為氏,辮發戎服,披發左衽,帶著族人遷徙畜牧,食肉飲酪。”

  一個莖結出了兩個果,也代表了北地的兩種生活方式,這在北地郡人盡皆知的事,在烏氏倮眼里,卻有不一樣的解讀。

  “公孫義渠兩家看似爭斗了數十年,三代人,可依我看,不過是明面為敵,暗中相互庇護。”

  “比如嫪毐之亂時,關內戎人君長多奉嫪毐矯詔,起兵響應,圍攻蘄年宮,義渠白狼之父也參與其中,而當時公孫白鹿之父卻堅決擁護始皇帝。”

  “叛亂平息后,始皇帝大肆清算嫪毐之黨,義渠氏遭到重創,幾乎滅族,是公孫氏拉扶了一把,這才讓義渠白狼幸免于難。”

  總之,這兩家往往會做出不同選擇,為的就是不管哪家得勢,都能庇護另一家,相互幫扶,在這艱難的世道延續下來,不失為一種生存智慧。

  “故義渠白狼毅然隨章邯出奔,義渠氏的牧場、族人、牛羊,就被公孫全盤接收。看似吞并,實際上,誰知是不是代為照料?他日若胡亥敗亡而黑夫掌權,義渠又能反過來庇護公孫。”

  再陰暗點想,公孫白鹿或許還是個雙面間諜呢,一邊向咸陽舉報黑夫之子行蹤,一邊又奉章邯之命,想拉烏氏下水…

  “父親的意思是,此事或是章邯謀劃,就是想將父親逼反?”

  烏芳氣得發抖:“這章邯,我家好心庇護于他,他卻恩將仇報,做出這種事來,父親,我這就帶著騎從,去將他抓回來!”

  “糊涂,父親若有殺心,章邯還能活著走出烏氏堡么?”

  烏廷斥責了弟弟,說道:“父親,事已至此,不論作何彌補,也無法再取信于咸陽,我家,是否要效蜀郡守,起兵響應北伐軍?”

  作為家中老大,烏廷往返于咸陽與北地間,對東方戰局十分關注,依他看,這秦廷遭到北伐軍與復辟的六國圍攻,確有大廈將傾之勢…

  再者,烏氏與黑夫關系一直不錯,羊毛、紅糖貿易更托了他的福,才有今日之盛。

  “章邯也如此勸我。”

  烏氏倮吃飽羊肉,打了個嗝:“但蜀郡守之所以舉兵,是怕黑夫派兵入巴蜀,亂了他治下郡縣,不如直接投靠,反正戰火一旦燒到漢中,咸陽便再難派兵入蜀中討罪。此外,他也圖立國家之主的大功,戰后能坐上徹侯丞相之位。“

  “但北地不然,關中之兵旬月可至,烏氏雖有族眾千余,更能號召胡戎部族,但也不是官軍的對手,再說,我起兵,圖什么呢?”

  能做到天下第一富賈,還沒被朝廷割韭菜,烏氏倮有他厲害之處,對自己的定位尤其清晰。

  “烏氏倮,只是個低賤的戎人商賈,蒙始皇帝恩寵,這才能比封君之位,得與文武百官一同朝覲,又通西域,開塞北,為國販賣絲糖,富至數萬金,我對地位、財富,都已無所求。”

  “吾所求者,唯有烏氏能世享富貴,起碼富過兩代人,如此而已…”

  三代?那得看孫子賢肖與否,不強求。

  總之,亂世來臨,有人不滿現狀揭竿而起,但烏氏倮,卻是最渴望維持現狀的人。

  只可惜,在獨木上找平衡著實不易,這兩不得罪的狀態,還是被打破了。

  章邯不甘心一直雌伏,要逼烏氏倮做選擇!

  烏氏倮囑咐兩個兒子道:“事到如今,章邯那邊我不能當面拒絕,須得欲拒還休,讓他求著我,盼著我。”

  “但也不能學寡婦清之子巴忠,悍然起兵反叛,最后落得一死,妻子落到他人之手,萬金之財全作了嫁妝,便宜了黑夫這廝。”

  “吾等只需趕著牛羊,帶著族人僮仆,出走塞外,去賀蘭山下,長城沿線大軍已三去其二,剩下的人僅能守烽燧關隘,咸陽就算想捉我問罪,短時間內,也難以發兵來擊。更何況,我在塞外,也有朋友…”

  “且在草原上晃蕩個一年半載,保存財富族眾,觀形勢之變,流血的事,交給那些想虎爭天下的人去做吧。”

  烏氏倮明白,天下歸屬尚未有定數,此時抉擇,為時尚早。

  急功近利的巴忠,就是擺在眼前的教訓,烏氏倮搖頭道:

  “寡婦清如此精明的女人,怎就生了如此蠢笨的兒子。”

  他教訓兩個兒子道:“汝等須得記住,身為商賈,不管家財幾何,務必記住兩句話…”

  “第一句是,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

  “第二句是,長袖善舞,多錢善賈!”

  前者好理解,烏氏倮在章邯與黑夫長子落難時伸出援手,眼下南方已然成勢,他便多了條路。

  多錢善賈也不難,本錢多了,自然就好做生意,烏氏深得此道精髓,所以才能拿出兩千萬錢奉于胡亥,就當買平安,換得大半年安生。

  最難之處,在于長袖善舞。

  舞樂里,舞者水平高不高,據說只要看她出場時長袖甩得如何,

  而一個商賈是否高明,則要看他,會不會交朋友:長袖蕩到你身前半尺,香風陣陣,讓每個圍觀的勢力都覺得他欲與自己親善,最后不管誰獲勝,都虧不了他好處…

  “腳踏兩條船。”烏廷言簡意賅,對父親的生意經做了總結。

  “兩條?”

  烏氏倮哈哈大笑:“眼下的形勢,想活到最后,只踏兩條怎么夠!汝等以為,我暗中出手庇護的人,只有章邯和黑夫長子么?”

  他好歹還能數清,自己一共投資了幾股勢力。

  從戴有鑲嵌綠松石戒指的大拇指開始,珠光寶氣的指頭一個個伸出。

  “胡亥。”

  “黑夫。”

  “李信。”

  烏氏倮胖臉上的小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

  “還有匈奴和…”

  “項氏!”

  秦始皇三十八年,夏歷十二月,塞北處處皆是大雪。

  越過蜿蜒的長城向北行,越往北,就越冷,尤其是當年連陳平都未到過的陰山大漠以北,雪大如鵝毛,穿幾層皮襖都冷徹入骨,這時候還敢在野外活動的人,不是墮指,就要被凍掉耳朵。

  越過荒涼的大戈壁,距長城三千里的狼居胥山下,一片氈帳背靠山脊,綿延數里。

  這是單于王庭,自從八九年前冒頓王子弒其父頭曼后,就帶著部眾北遁大漠,在苦寒無水草之地避秦朝鋒芒。

  冬去春來,母羊產仔,母馬下駒,女人也誕下孩子,經過多年休養生息,匈奴部眾稍有恢復。冒頓又收攏月氏滅亡后北逃投奔的幾個部落,吞并更北邊的丁零,匈奴國力,已接近秦朝北伐之前,有引弓之騎數萬。

  而在單于金帳,柴火繚繞,烘得帳內暖暖的,冒頓正與最信任的左右大都護吃肉喝酒,直到羊皮帳幕被掀開,伴著寒風,三個身上沾滿雪花的人,被匈奴武士推了進來。

  領頭的是烏氏倮家的使者,他單膝下跪,用嫻熟的匈奴語對正中央頭戴金色鷹冠的胡人說道: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烏氏家主讓小人,帶來他的問候,還有小小禮物!”

  說罷,轉身讓身后二人上前。

  冒頓放下手里的馬奶酒,摸著卷曲的胡須,用匈奴語說道:

  “從一年前起,烏氏便與匈奴恢復通商,但我不要絲帛美酒,只要銅鐵器物,還有人,這次送來的是…”

  他目光打量使者身后兩人:一個是被大雪凍掉一只耳朵的中年人,五旬上下年紀,走路一瘸一拐,另一個則是二十青年,抿著被凍得發紫的嘴唇,臉上有道深深的鞭痕,眼中滿是警覺。

  “兩個瘦弱的奴隸?”

  左右都護大怒,覺得烏氏倮是在侮辱大單于,幾欲拔刀而起,但冒頓卻止住了他們。

  “他們就是烏氏家主提到的…楚人?”

  “沒錯。”

  在長城服苦役,受盡辛勞折辱的中年人脫去了笨重的氈襖,他身軀瘦削,眼神剛毅,為了此行,不惜失去了一只耳朵。

  本該是歷史上攪動天下風云的豪杰,如今卻如此落魄。

  他掃視滿帳胡人王侯,最后目光定在冒頓身上,朗聲道:

  “我乃楚國上柱國項籍之仲父。”

  “項梁!”

  “幸得烏氏家主庇護,不遠萬里來此,是想要為楚國,與匈奴大單于,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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