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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1章 帝國之壁

  距濮陽千里之外的吳縣,姑蘇城中一個小里巷中,住著一戶薄氏人家,院落不大,兩進而已,卻被勤快的女主人打理得很體面,黑瓦白墻,朱紅色的門上顯然新刷了一層漆,才干透沒幾天。

  薄家的長女薄姬,是里閭里出了名的美人兒。

  她今日正在里屋推著機抒織紗,卻聽到外邊傳來了吱呀一聲響,家里的黃犬只叫了一下便停了。

  不用說,定是父親從官寺回來了。

  薄姬的父親薄生,是吳縣本地人,許多年前做過春申君門客,后出奔魏地,娶了她母親魏媼——其實是私通。

  薄生后來返回吳地為小吏,為功曹徐舒做事,數月前,薄生因徐舒謀逆而被牽連,差點全家遭誅。幸而當時北伐軍正進攻吳縣,城頭發生了兵變,會稽郡丞殺了郡守,北伐軍入城,薄生一下子從階下囚變成了功臣,遂為吳縣縣丞,家里的大門,就是那時好面子的魏媼刷的。

  “汝父做了四百石,吾家現在也算是‘朱門’了。”薄姬記得,母親當時得意洋洋地如是說。

  從正門到居室還要路過院子,只聽到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輕哼,是當地的吳語俚歌,看來父親今日心情不錯。

  “良人,何事如此高興?”

  母親的聲音傳來,魏媼本是魏國宗室之女,魏亡時隨薄生出逃,始終對曾經做君女的日子念念不忘。

  卻聽父親哈哈笑道:“夫人,我升官了!”

  屋內機抒聲未停,但從父親和母親的對話里,薄姬了解到近日在武忠侯命令下,北伐軍控制下的江東進行了政區改制:

  鄣郡改稱丹陽郡,治秣陵縣(南京市江寧區),又在金陵邑駐軍,以防淮南楚盜。會稽被一分為二,以錢塘江為界,北邊獨立為吳郡,仍治吳縣;南邊與閩中合并,改稱越郡,治山陰縣。

  有趣的是,武忠侯任命把兄弟吳芮為“越君”,兼領越郡守,這是堂而皇之地封君了,封吳芮做了越君后,又要求他派一萬越卒北上,支援江漢戰場。

  而改組后的吳郡,郡守為徐舒,郡尉是尉陽,吳縣縣令一職,竟交給了薄生…

  這便是薄生回家如此高興的原因。

  之一!

  “還有一樁喜事。”

  薄生已壓低了聲音,但這屋子隔音差,薄姬還是聽到了:“你讓我說的事,成了!”

  魏媼頓時大喜:“郡尉答應了?”

  薄生道:“答應了,我請徐郡守替我做媒,怎會不答應?不過他要先見囡囡一面…咳,你應已聽說了,郡尉很挑剔。”

  魏媼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見就見,囡囡是城中出了名的美人,里閭的眾人都把她說成西子再世,害怕郡尉看不上?”

  屋里的機抒聲,頓時停了。

  夫妻二人的對話,也戛然而止,他們看向里屋,卻見薄姬已來到門口,絞著雙手道:

  “父親,母親,女兒不欲為妾。”

  “你這蠢女子。”

  魏媼立刻站起來,斥道:“尉郡尉是武忠侯之侄,二十余歲便為封疆大吏,未來最少也是一位大封君。嫁了他,縱是為妾,那也是富貴之途啊,好過做布衣窮士之妻,多少人家擠破頭想把女兒塞過去呢!”

  “更何況,眼下那尉郡尉未有正妻,你若得寵,便有機會做正室夫人,吾家便攀上了高枝!”

  天理人情不必細訴,婚姻在于有利可圖,魏媼上半輩子從富貴落入貧窮,是真怕了。

  但薄姬是有主見的,嘀咕道:“可我聽說,這尉陽郡尉自入吳縣以來,已納了三房小妾…”

  要知道,尉陽入主吳地,也才三個月啊,怕是個好色無厭之徒!

  魏媼叉著腰,教訓女兒道:“男人好色,一妻數妾有什么錯!?”

  薄姬看了看一旁默默喝水的父親:“父親便只有母親一妻,不也挺好,我更聽聞,那尉郡尉的叔父,武忠侯本人,也只有一妻,未曾納妾…”

  魏媼瞪了一眼裝作起身去如廁的丈夫:“汝父不敢娶小,是因他懼內,敢帶其他女子回家?我打斷他腿!至于武忠侯…”

  在魏媼想來,武忠侯英雄人物,天下聞名,肯定是不可能懼內的。

  于是魏媼眉毛一揚:“那能一樣么?這世上,有幾個武忠侯!?”

  胳膊擰不過大腿,縱薄姬不太情愿,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一月底時,還是被母親帶著,去郡尉府上轉了一圈。

  而尉陽郡尉,似乎真的很喜歡吳越女子,才納完第三房妾的他前后轉悠,將緊張得夾緊雙腿的薄姬上下打量了幾眼,尤其是盯著她臀部,遂欣然納之。

  “好女子!”

  這門親事就這樣草草定下來了,尉陽更提出擇日不日撞日,后日薄生就可以將女兒送來了!

  如此急色,更讓薄姬害怕,心里也越發奇怪,同是尉家人,為何在對女色上,尉陽竟與其仲父如此不同?

  孰不知,尉陽的仲父,的確是擅長克己自擼的黑夫。

  但尉陽也有兩位老師,他與師長相處的日子,可不比跟仲父呆一起的時間短。

  其一是徐福,徐福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一大愛好是陰陽采補,研習房中之術,尤其喜歡童女。

  徐福教給尉陽的學問,實在一言難盡,足夠他受用終身…

  這算實踐,而在徐福之前,還有一位夫子,在理論上深刻影響了尉陽。

  那人叫張蒼!

  而張蒼有幾十個妾,是出了名的色中惡鬼!

  深知男女歡好之事的張蒼在去膠東時,曾如此教導尉陽:

  “孔子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而墨子亦言,圣人有傳:天地也,則曰上下;四時也,則曰陰陽;人情也,則曰男女;禽獸也,則曰牝牡雌雄也。這是真正的天地之道,即使先世賢王也不能更動。所以上代至圣,一定都養有私人侍妾,但不傷害品行…”

  當時張蒼胖乎乎的手拍著尉陽的肩,語重心長地說道:

  “汝仲父懼內如虎,不敢納妾,家中人丁稀薄,尉氏開枝散葉,就靠你了!”

  尉陽納妾極其草率,而另一邊,他親妹妹的婚事,就顯得鄭重許多。

  最近半個月,韓信從人生低谷,重新回到了人生巔峰。

  他每次相會必大談兵法,要么是方陣的運用之妙,要么是避實擊虛的靈活選擇,換了尋常女子,定是昏昏欲睡,難得武忠侯的侄女耐得住性子,聽他在那高談闊論,不時還能接上兩句…

  而當黑夫斟酌著問她意見時,少女只是悄悄看了眼坐一旁的仲母,笑笑說:“韓將軍確是良配,我與他…相談甚歡。”

  幾次相親后,這件事最終還是定下來了,不過要將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一系列流程走完,也要好幾個月。

  定完親事的韓信卻有些煩惱,他這邊頗受武忠侯器重,但江陵的南郡舊部卻有些閑話,諸如他打了敗仗卻受如此優寵,那些也有意向武忠侯家提親的舊部子弟更是不忿。

  “武忠侯家豈能召一胯夫為婿呢?”

  這讓韓信很不自在,他能有今日,確實在武忠侯破格提拔,但也是靠自己本事,一場場硬仗打出來的!

  于是到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二月份,這樁親事定下后,韓信終于坐不住了,拜見黑夫,向他請戰…

  “先別急著請戰,來看看才從中原送回的消息。”

  有了一門親事,二人關系更親密了,黑夫將一封急報遞給韓信,韓信接過一看,略微色變。

  “旬日之內,連斬兩王?“

  黑夫頷首:“這便是王賁啊,夏秋時忙于與吾等對峙,遂在中原持守勢,由著楚魏韓上躥下跳,而眼下他兵線收縮,騰出手來,便依靠北方兵團車騎的優勢,突襲韓魏,厥偽韓王成、偽魏王咎,更設下伏兵,殲滅了支援魏韓的楚軍數千人!”

  對此,黑夫只想評價一句…

  你大爺還是你大爺!

  王大爺現在儼然成了帝國之壁,關外之關,讓所有試探者,包括后起之秀韓信,都撞得頭破血流。

  黑夫問道:“依你看,王賁突然對東面動手,是想做什么,是要改變策略,南守東攻么?”

  韓信道:“我以為,王賁并不欲東進收復梁、楚各郡,而是想在開春大戰再起前,先掃清側翼威脅,確保敖倉、成皋安全,以專注抵御北伐軍進攻漢中、南陽。”

  “沒錯,以北邊現在的情勢,進取不足,守則有余,論攻,王賁可謂動于九天之上者,論守,亦是藏于九地之下。”黑夫認同韓信的看法。

  “不過還有一點,王賁忽擊韓魏,八成是想給咸陽朝廷,一個交待…”

  黑夫知道,王賁這半年過得很艱難,未能攻克江漢,更被韓信在身后攪了一通,燒糧秣數十萬石,大梁以東幾乎完全失陷,派去巴郡的偏師也出了事。

  若非王賁是秦廷僅剩的,能指揮數十萬大軍的將領,他恐怕早被憤怒的胡亥撤職了。

  所以,王賁需要做點什么,讓戰局好看點,讓咸陽看到點希望…

  “但王老將軍,恐怕要事與愿違了。”

  黑夫難掩臉上的笑意,將另一份奏報交給韓信。

  “東門將軍已破上庸,擊西城(陜西安康),將關中發往巴郡的救兵,阻于米倉道上?”

  韓信與東門豹算是結了怨,看到這消息暗暗撇了撇嘴。

  “東門豹果匹夫也,若是我,早就連南鄭都打下來了!”

  他好歹沒當場說出來。

  但下面的消息,卻讓人很難不喜上眉梢。

  “困守江州縣的馮劫遭大軍圍攻,久久未能等到救兵,已經敗亡,其屬下大半被俘,馮劫本人…投降?”

  韓信一驚,卻聽黑夫嗟嘆道:

  “馮氏一門皆愚忠之人,馮劫雖是庸將,但卻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他沒有投降,江州城破時,他力戰不屈,見勢不可逆,遂自刎于江邊,首級都已用石灰腌過,秘密送到江陵來了…”

  “那為何…”

  韓信恍然大悟:“君侯故意將馮劫說成投降!”

  “沒錯,此時此刻,這件事,連同陸賈偽造的馮劫投誠檄文,已從巴蜀傳到咸陽,必將在偽帝朝廷上,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黑夫笑道:“王賁的確是銅墻鐵壁,我承認,但別忘了…”

  “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

夢想島中文    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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