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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2章 但見三泉下

  “就這樣,李信把自己,從一個敗將,一顆棄子,重新成為一代名將。”

  時間好似過了很久,黑夫終于講完了李信的故事。

  起身望著西方道:“不論李信以后如何,光以其逐匈奴,滅月氏,開河西,通西域之功,靖邊祠中,當有他一席之地!”

  “將六合之內,統統變成大秦之土,這是始皇帝之志,亦是我與李信之志。好在我這八年來,也并非一事無成,他西涉流沙,北過大夏,我則是東有東海,南盡北戶,算是平分秋色。”

  韓信頷首:“只不知李信將軍,現在身處何方?”

  黑夫倒是很了解這位老同事:“李信守諾,又敬愛始皇帝,就算聽聞中原之事,以我對他的了解,不走到天的盡頭,地的盡頭,不找到那所謂的西王母邦,他恐怕不會回頭。李將軍,恐怕會比我想象中,走得更遠啊!”

  黑夫說完了李信的故事,對韓信道:“之所以提李信舊事,是想告訴你,年輕時受此小挫,并非壞事,關鍵在于知恥而后勇,吃一塹長一智。”

  韓信連忙下拜:“韓信知罪。”

  黑夫擺手:“你哪有什么罪,我只讓你擊潁川、南陽,你卻連魯陽、武關糧道也給截斷了,大大超出我預期,軍中換了任何一人,哪怕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怪就怪,你遇到的對手,是王賁…”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韓信,你是一名帥才,國士無雙,但也休要小覷了天下人,尤其是王賁!王氏父子,是秦始皇掃平六國的大功臣,皆不簡單!與他對陣,要謹慎小心,稍有大意,恐會重蹈覆轍。”

  “韓信省得!”

  韓信咬牙道:“只望君侯再給韓信機會,讓韓信能與王賁角逐于南陽,定為武忠侯潰軍奪郡!”

  黑夫搖頭:“這個冬天,主戰場在漢中,南陽方面,我不打算有大動作。”

  “那韓信愿去漢中!”韓信料定,在丹水上攔截自己的那幾萬人,當是王賁派去馳援漢中,阻止北伐軍的,若能打敗他們,也算一雪前恥了。

  黑夫卻偏要故意壓一壓韓信:“漢中有東門豹,他已奪取上庸,趙佗、吳臣應也能很快殲滅馮劫,三軍會獵南鄭。”

  韓信有些失望,覺得武忠侯還是更信任那些舊部。

  孰料黑夫卻道:“你也不必急于再度出征,從去歲至今,幾乎便沒消停過,且休憩休憩,我還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韓信在黑夫面前還是乖巧的,垂首道:“君侯軍令,信聽之便是。”

  “這件事可不一樣,是你的終身大事。”

  黑夫笑道:“吾兄尉衷在江陵任屯田都尉,聽說你年輕有為,少年英才,且是單身未娶,便想將嫡女嫁與你,讓我替他做媒…”

  “韓信,我那侄女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就像吾嫡女一般,她年方十八,模樣周正,又是吾妻親自教養的,這門親事,你可愿意?”

  韓信出身低微,父母雙亡,娶嫁之事,年輕時沒想過,做了將吏后,忙于軍旅,也沒時間去想。

  倒是進江陵時,有不少當地宗族來與之套近乎,想與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結親,但都被韓信拒絕。

  眼下遭逢敗績,黑夫非但不怨他斥他,反而要做主將侄女嫁給他,韓信驚喜之下,豈能不允!?

  黑夫很滿意:“下個月,我會安排你去江陵與她見一面,再讓卜者算算日子,乘著冬日休戰,將這樁喜事辦了!”

  他親切地拍拍韓信:“以后,你便也是吾侄了。”

  “君侯之恩,信不敢忘!”

  短時間內不得任將出征的郁悶,早忘記在腦后了,韓信現在只覺得,自己在武忠侯心中,果然是獨特的…

  等韓信喜滋滋地走后,黑夫則看著這年輕人遠去的影子,低聲道:

  “這下,算是將你縛住了罷…”

  不過韓信也算一表人才,雖然不會與同僚相處,卻也是個記恩的人,尤其是侄女嫁了他,也不必伺候公婆,倒也不錯。

  當天,黑夫又熬了個夜,除了軍事調度、糧秣花銷、賞錢支出,各郡的上計田租都交過來了,處理完沒完沒了的政務軍務后,走出門,天已將蒙蒙發亮。

  管了天下四分之一,就已這么多事,黑夫有點理解秦始皇為何會五十不到就把身體累垮了。

  他捶著有些酸痛的肩膀,羨慕地說道:

  “李信啊李信。”

  “如有可能。”

  “我真想和你換換,一路瀟灑向西,不必管這案牘勞形,也不用看天崩地坼。”

  “但不行啊…”

  他嗟嘆道:“這天下的一統,亦是我親冒矢石,參與過的,知其難也。”

  不知為何,黑夫總有種預感,昔日齊名的黑犬白馬,再相見時,恐怕已是三泉之下了…

  “你我二人,各有各的使命。”

  “有人去開疆拓土,鑿空異域。”

  “就得有人留下來,把秦始皇帝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干凈!”

  二世元年,孟冬十月下旬,關中腹地,高大的驪山下,黃土平原之上,在數十萬民夫建筑下,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這座城的布局像極了咸陽,周回五里有余,有內外兩重城垣,城垣四面設置高大的門闕,形制為天子之都的三出闕,但城垣之內,卻不是大殿,而是一座深不可測的地宮!

  這正是秦始皇帝的陵墓。

  按照禮制,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胡亥、李斯、趙高等不愿背秘不發喪之名,竟將始皇帝說成是三月底出巡抵達咸陽,聽聞黑夫反叛才逝世的。

  于是,秦始皇的棺槨早在四月份,胡亥繼位前就已出殯。

  那天送葬隊伍整整有十多萬人,前面是儀仗隊,上持翣的一共有五行,每行八人。中間是靈柩,光拉靈柩的就有2000多人。送殯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十余里,從咸陽到驪山走了整整三天,才將始皇帝的層層疊疊的棺槨安置在已修好的地宮墓室之內,而后封閉了墓道的內羨門。

  從此以后,內羨門里的神秘地宮,便只剩下傳說:據說它又深又廣,挖至三泉之下,然后用銅汁澆鑄加固地基。

  墓宮中修建了宮殿樓閣和百官相見的位次,放滿了奇珍異寶。為了防范盜竊,墓室內設有一觸即發的機巧暗箭。墓室彎頂上飾有寶石明珠,象征著天體星辰;下面是百川、五岳和九州的地理形勢,灌輸了水銀,象征江河大海川流不息,上面浮著金制的鳳鳥神雉,周遭點燃著用東海鯨魚油制成的”長明燈“…

  至于內羨門之外,還有中羨門、外羨門,一層層往外修。

  工程量如此巨大,為了不破壞驪山的風水,十萬刑徒得到幾十里甚至上百里外采石,每天都要累死數十人,跌滾摔死,或被大石壓死者不計其數。

  數十萬塊石材陸續由牛馬人力運到墓區,這里的石匠叮叮當當,打制石磚,身上被一層白灰覆蓋,而燒制陶俑的陶土匠,也換人不熄爐,日夜不休,將一個個惟妙惟肖的彩色兵馬俑燒制出來。

  在數十萬人勞作下,地宮城郭、兵馬俑、陪葬坑等陸續在十月下旬正式葬禮前完工,雖然提前完成也沒什么獎賞,但起碼,免去了新皇帝的懲罰。

  正式葬禮時,排場決不能遜色于出殯,雖然東方、南方叛亂愈演愈烈,但胡亥為了顯示自己的孝心,依然拒絕了李斯等人“葬禮從簡”的建議,大辦特辦。

  他幾乎耗盡了少府最后的財帛,拉著全體文武官員參加,經過浩大而繁瑣的儀式,為葬禮收了尾。

  眼看儀式結束,二世皇帝和皇親國戚們離開了驪山陵,負責地宮核心建造的三千名能工巧匠都松了口氣,覺得自己終于能回家了——他們已在此勞作了大半年,期間被軍隊集中看管,封閉一切與外界的聯系,也不得有書信流出。

  但這三千人正高高興興收拾東西,卻被督工的官吏告知:“在封閉外羨門前,還需要最后檢查一遍地宮里的機關!”

  眾人遂不情愿地回到幽暗的地下,摸索一圈,確認無誤后,想要回到地上,卻愕然發現,在外羨門等待他們的,是一群全副武裝的弩兵,還有一位神情陰冷的年輕宦官…

  “這是…”

  有機智的人猜到了原因,遂帶著哭腔大罵道:“吾等犯了什么罪?”

  “汝等無罪。”

  年輕宦官露出了笑:“只是,知道得太多!”

  他一揮手,眾工匠憤慨的聲音被弩機機括的清脆彈射打破,材官機械地上弦,瞄準,扣動,射空了箭囊,一車車弩矢又被送來過來…

  甬道漫長而筆直,工匠們無處可逃,許多人倒在血泊中,更多人被弩箭釘死在墻上。

  地宮中,慘叫聲連綿不絕,良久之后,當再無人發出一絲呻吟,沉重的外羨門才緩緩落下,將最后一絲光束攔在外面,卻擋不住從底部縫隙緩緩流出的鮮血!

  三千工匠藏者,從白發蒼蒼的老者,到才跟著師長做工的學徒,只要參與地宮核心建設的人,無復出者!

  奉命行事的郎官謹慎,問年輕宦官道:“謁者,不需要去查一查是否有人偽死?”

  “不必了。”

  宦官二十出頭年紀,薄嘴唇,白面無須,眼神陰狠,他叫張敖,是統一前送來關中的魏國大盜之子,被閹割之后,在宮中做喂馬小廝,后被管車馬的趙高發現并提拔,如今已成其親信。

  “茍延殘喘,比當場死了更痛苦。”

  張敖冷笑道:“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就算熬過了傷口的腐爛,再往后,恐怕要在群尸惡臭中,嘗一嘗人肉的滋味了!”

  他舔了舔嘴唇,回到宮城之外,卻變了副臉,卑躬屈膝,對在此監督刑徒填埋地宮,堆砌封土的閻樂作揖道:

  “少府少監,小人事辦完了!”

  “大善。”

  閻樂是趙高女婿:“如此一來,便不擔心有人泄墓道機關之秘了!”

  這邊的哭號聲和血腥味,絲毫不比外羨門處的低,張敖瞥了一眼遠處,卻見許多年紀老幼不一的宮女,在郎衛軍的驅趕下,紛紛跳入深深的陪葬坑,直接活埋。

  也有已經在他處被縊死、殺死的女人,用馬車運送至此,拋入坑中填埋…

  這駭人的一幕,竟也是二世皇帝胡亥的命令。

  “陛下有令,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

  閻樂無奈地說道:“但要知道先帝掃平六國,將六國的宮室悉數遷至關中,輦來于秦。一部分賞賜有功將士,另一部分則安置在甘泉、章臺、咸陽六國宮殿里,不過大多連始皇帝的面都未曾見到,只聽宮車經過,轆轆遠聽,未有子者,有七千之數矣…”

  七千六國女子,按照規矩,這些未曾有子,年歲已衰的宮人,是應該放出宮,任由她們嫁人謀生的。

  但胡亥竟聽了胡巫的話,認為“出焉不宜”,再加上他嫌棄這些女子都年紀大了,自己不欲接盤,卻嫌棄她們人數眾多,浪費錢帛,索性一刀切,統統殉葬了!

  他還得意洋洋地對李斯說:“右丞相不是屢屢勸朕從儉么?朕這就儉!節流的事朕做了,開源之事,就交給右丞相罷!”

  這一番話,驚得李斯目瞪口呆。

  本該保衛皇帝的郎衛軍,眼下卻成了荼毒女子的兇手,不少出身貴族的郎衛堅決不從,遂被郎中令趙高緝捕下獄。

  又有一隊宮女被縛著手,由郎衛驅趕過來,害怕得走不了路,便被拖拽著往前,經過張敖身邊,卻有個模樣俊俏的小宮女認出他來,遂大喜過望,嚎叫著求饒…

  “阿敖,救救妾,救救妾!”

  “滾!”

  張敖面露猙獰,一腳將沖過來抱著自己腿的宮女踹得遠遠的,不顧她曾與自己對食,相互慰藉過。

  “是早年一同被送來咸陽的魏女。”

  等那女子也被投入陪葬坑,張敖笑著向閻樂解釋。

  閻樂冷笑:“張敖,你可知,郎中令為何如此看重你?”

  張敖連忙下拜,閻樂道:“因為你沒忘記自己是誰,你的仇人是誰!”

  “我的仇人,是逆賊黑夫!”

  張敖拜倒在地,作咬牙切齒狀:“若非黑夫,張敖的母親也不會自殺,不會與父親失散,更不會成刑余之人!”

  “你知道便好。”閻樂滿意地點點頭:

  “驪山的事辦得漂亮,但郎中令還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做。”

  張敖唯唯諾諾。

  “你知道扶蘇有二子么?”

  “知道。”

  張敖聽說,扶蘇出奔時,二子隨之奔逃,后來次子被扶蘇幕僚董公帶著藏匿民間,長子則被抓回咸陽,又被秦始皇放到蜀郡邛都。

  二世皇帝繼位后,繼續大肆搜捕扶蘇二子。

  入秋時,其次子在漢中郡被抓獲,董公被五馬分尸,扶蘇次子,那才四歲的小少年,也被胡亥令閻樂勒死,一同放進了驪山陵的陪葬坑。

  而主持此事的閻樂,則升官為少府少監。

  至于扶蘇長子,本也該一同賜死陪葬,但蜀郡卻爆發了叛亂,人沒接回來,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你知道,黑夫亦有二子么?”閻樂又道。

  張敖頷首:“扶蘇離開咸陽時,黑夫之妻也乘機帶著二子跑了,小人曾奉郎中令之命去追,只是那賊婦人狡猾,張敖無能,沒追到…”

  為此,張敖可被趙高狠狠懲罰,挨了一頓鞭笞。

  “現在,你將功贖過的機會來了。”閻樂笑道:

  “有人密報,黑夫的長子尉破虜,藏匿在賀蘭山下,你這就去,將他捉來!記住,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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