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七月半,恰逢中原祭祖之日,大隊人馬行在枳縣以東的山道上,葉子衿抱著兒子,坐在馬車上,陸賈則再次拒絕了讓他心驚膽戰的滑竿,自己騎了匹騾子,跑前跑后,與巴氏的眾人溝通。
“夫人,我總算是問清楚了。”
天上太陽酷熱,再度騎著騾子回到葉氏母子的車前,陸賈擦著汗說道“巴人說,吾等是要去東邊的平都山!”
葉子衿早就聽說過,枳縣以東百里外,有一座平都山,山下是巴國的別都,平都城。
“平都,不是早被楚軍摧毀,成一座廢墟了么?”
巴子時雖都江州(重慶渝中區),或治墊江(合川),或治平都(重慶豐都),后治閬中(四川閬中)…這平都雖是巴國故都,但百多年前,楚國強盛,銳意西進,已奪取江關,甚至一度占領了枳縣,所以巴國只能不斷西遷,平都也被廢棄,一把火燒成了土墟。
陸賈道“平都雖已成廢墟,但巴氏幾代人,都葬在平都山上,懷清君如此,巴忠…也不例外。”
葉子衿嘆了口氣,看向前頭被許多巴人抬著的船棺——巴忠的尸體就躺在里面,因為巴中夏季天氣炎熱,猶如火爐,已有了陣陣臭味。
說起來,巴人最初以采井鹽起家,給死者防腐的方式也很硬核——用鹽腌!
葉子衿本想著,這巴忠逞能去打江州縣,碰個跟頭,讓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就算了,誰料卻把命了給送了,雖然船搶了不少,但巴人武士也死了上千人,損失近半,再加上失了主君,算是完敗…
于是這群敗兵也不跟葉子衿、陸賈商量,就亂哄哄地離開了枳縣——巴忠家眷,巴氏叔伯父兄帶頭,千余武士護送,連帶給巴氏干活的三千僮仆,慌慌張張地就往東趕。
葉子衿他們也被裹挾離開,這會才搞明白,這群人除了避秦軍鋒芒,還想來豐都山給巴忠下葬。
陸賈不斷往來隊伍前后,將打聽到的消息稟報給君夫人“巴氏在江州縣遇上的秦軍,打的是‘馮’字旗號,人數有兩萬之多。”
“馮去疾之子,馮劫。”
葉子衿道出了那將領最可能的名號,馮毋擇已戰死江陵,總不可能是黑夫故意放走的馮敬吧。
“八年前,馮劫在進攻匈奴時打了一場大敗仗,幸被武忠侯所救,遂被始皇帝冷遇,如今重新得到了重用,想必他就是王賁將軍送入巴蜀的偏師統帥了。”
馮劫雖不算什么名將,履歷也乏善可陳,但帶著兩萬正規軍,巴忠和丹虎全無勝算,沒被全殲已是萬幸。
“幸而江州縣和巴氏的船舶未被馮劫所得,否則,吾等此刻也已為俘虜!”葉子衿感到有些后怕,但這份擔憂,卻不能讓人察覺,遂仍作鎮定 “陸先生,巴氏眼下由誰主事?”
陸賈道“夫人是知道的,巴忠只有一女,才七八歲年紀,其夫人廖氏是閬中巴人貴女,但如今突遭劇變,已失了神,眼下巴氏由巴忠的三個族弟主事。”
葉子衿若有所思“他們對東去投效武忠侯之事,如何看?”
陸賈看了看左右,低聲道“我試探過了,一人支持,一人支支吾吾,恐是反對,一人不通夏言,態度叵測,我也問不出究竟…”
這下好了,冒險失敗,巴氏血本無歸,別說什么聚攏巴人五氏七族干一番大事,連自家快成一盤散沙了。
葉子衿望著遠處深幽的平都山,只感覺陰森悚然“看來,吾等還未脫離兇險啊!”
平都山風景秀麗,山上石徑縈紆,林木幽秀,萬里長江浩浩湯湯,奔流而過,對面群山起伏,層巒疊翠。
但也有一點陰森,外面明明很熱,一到山腳下,卻感到一陣涼意。
據說這是因為,當時平都被楚人攻克,又遭了大火,死了不少人,至今被江峽的風一吹,仍陰嚎陣陣…
巴人相信,這里是人死后魂歸之地,所以但凡貴族,都喜歡來此歸葬。
擊鼓踏厲而歌,叫嘯以興哀,這就是巴人的喪葬,葉子衿和陸賈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只見一群頭上插著羽毛的巴巫高唱著巴歈(yu),伴隨著狂勁亢奮的喪舞,高亢入云的喪歌響徹天空,一如潮涌,一陣接一陣,久不平息。
丹虎等人則扛著許多船棺過來,巴人先民傍水而居,巴人經濟三大支柱———制鹽、丹砂和捕魚都離不開船,可以說以船為家,死后亦以船為棺槨。
普通武士的船棺在山腳刨坑埋了,陪葬一些裝鹽的陶罐,以及他們生前使用的武器,這些墓葬,頭部全部向著江邊,這意味著巴人祖上是沿江水而來的,頭枕江水,正寓意著靈魂的歸宿。
但作為巴氏族長,巴忠的船棺,卻要跑到附近的臨江崖壁上,花費老大氣力,由最勇猛的武士攀登懸崖,在不知什么年代鑿好的崖洞里,將船棺放置…
“巴人、僰人、濮人皆是如此,于臨江高山半肋鑿龕以葬之,自山上懸索下柩,彌高者以為至孝。”
陸賈指著這面滿是懸棺的崖壁,最高處那黑漆漆的龕洞懸棺道“那就是懷清君的懸棺!”
而巴忠,則要略低于巴寡婦清。
等安置完巴忠的懸棺后,他那三個堂兄弟——因為連陸賈也搞不清楚他們那拗口的巴語名諱該如何譯出來,姑且以伯仲叔相稱。
三人給放滿家族懸棺的巖壁磕完頭后,開始依次登上一塊巖石,大聲用巴言對巴氏家眷,武士說著什么…
“這是要選出新的族長了。”
陸賈面露憂慮,他已經成功將帶他來巴地的向導收買,每一句話都一字不漏地幫忙翻譯。
這些巴人一般是父母死,妻、子、女繼承,但如今巴忠之妻已失了分寸,其女年幼,便理所當然,順位到了三人這。
但他們想要贏得族人的支持,需要為家族的未來出謀劃策,提出一個大家更支持的去處,才能得到眾人擁戴。
很顯然,這三兄弟對接下來巴氏宗族、僮仆該去何處,分歧很大。
巴伯提出,去南邊的烏江(黔江),避開秦軍鋒芒。
巴仲認為,應該渡過大江,去北邊龍溪河,那里有巴氏的丹穴,還有一兩千僮仆奴隸。
巴叔卻道,得回枳縣去,依靠堡壘進行抵抗,否則巴氏的一切都將失去。
三方爭執不休,看巴人武士們的態度,竟是支持巴叔的較多,他們就從日出吵到日落,渾然忘了秦軍可能正在趕來的路上…
陸賈忍不下去了,再勸道“君夫人,事已不可為,巴氏已經完了,馮劫大軍旦夕將至,吾等還是想辦法從烏江,走夷水,回南郡去吧。”
他帶來的人手雖然不多,但也有些誓死效忠武忠侯的安陸子弟,可舍命保衛君夫人和君子!
“就這樣空手而歸?給良人帶去西線有難的噩耗?”
陸賈下拜苦勸“夫人,吾等已盡力了,是巴忠他…”
葉子衿卻搖頭“陸先生,你說過,巴忠不算一流的商賈,為何?”
陸賈一愣,才道“一流的商賈,是像范蠡、呂不韋那樣,做的是雪中送炭的買賣,提前留下情誼,看似短期內吃虧,但獲益無窮。而不是像巴忠一樣,心存僥幸,囤積貨物,抬高價錢,損人謀利。”
“雪中送炭,說得好啊。”
葉子衿看著巴氏三兄弟在那爭議不休,卻被冷落在一邊的巴忠妻女,不過,丹虎等時代為巴氏效命的勇士,卻都聚集在主人遺孀孤女身邊,手持柳葉劍,一面憤然地看著巴氏三兄弟。
她笑道“現在巴氏母女有難,我身為武忠侯夫人,豈能不助之?”
“走吧。”
葉子衿站起身來,牽著兒子伏波,往巴人武士簇擁的中心走去。
“夫人,這是要做什么?”陸賈大驚失色。
“陸先生,你忘了?”
葉子衿道“吾等與巴忠談條件時,一共給了他三個承諾。”
“三個?”陸賈疑惑,一是丹砂、井鹽、紅糖等產業重歸巴氏所有,二是封他為懷清君,作為巴地的君長,再無第三個條件。
“第三個條件是秘約,只有我與巴忠知曉。”
葉子衿眨了眨眼,拍著兒子“巴君之長女,與武忠侯次子伏波,定下婚約!尉氏與巴氏,結為秦晉之好!”
陸賈愕然,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么好。
這位君夫人是真的大膽,他自然知道,這一紙婚約,根本沒有的事,而是葉子衿現編的。
再者,沒有武忠侯允許,她敢這么草率做決定?
對了,巴忠的女兒黑黑瘦瘦,以中原人的審美看,并不美貌,尤其是大了伏波小君子三歲啊…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擔憂提了出來。
“吾家喜黑。”
葉子衿笑了起來,渾不在意,或者說,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已顧不上考慮這些了。
“人雖死,諾不毀,君侯他,應能體諒我今日的不得已之舉。”
她心意未有動搖,拉起有些懵懂的伏波,向前走去。
“同樣是女子,既然巴寡婦清可為族長,帶著巴氏坐大,以財貨自衛,名揚天下,她孫女如今是尉氏兒媳了,為何不能繼承家業?”
“陸先生,幫我告訴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憤憤不平的巴人武士。”
“巴氏若想延續,既不可北上,也不能南下,更不該留在原地等死!而應擁舊主之女為主,投靠武忠侯,帶著巴氏剩下的武士、僮仆,乘船,東進,襲擊江關塞!與吳臣會師!”
“往后,巴人們若還想打回枳縣,為主人復仇,可為北伐軍前鋒,揮師西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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