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南陽郡葉縣,子高里。
葉氏歷史悠久,能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楚國葉公,所以葉氏歸根結底,竟也算羋姓之后,后來在三晉攻楚的戰爭里,南陽歸了韓國,葉氏遂入于韓,但也開枝散葉,在此聚族而居,稱之為“子高里”,此地一整個里,都是葉家人。
在里門處,黑夫便不得不下馬了,并非是此地里正敢攔他,而是里中道路是用青石鋪墊,人來人往,變得光滑無比,如今下了場雪,馬蹄踩上去更是直打滑。
他只能步行而入,葉氏比戶相連,列巷而居,兩邊的屋舍被飛快拋在后頭,不多時,粉墻朱瓦的葉氏老宅就到了。
雖然天上下著雪,但整個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這,將葉騰家宅圍得水泄不通,顧不上肩頭滿是雪花,皆面露憂慮,唉聲嘆氣——葉氏的頂梁柱,很可能熬不過今夜了。
葉氏眾人在擔憂家族靠山就要塌掉之余,也各有算盤:葉騰被秦始皇拜為倫侯,可他卻無子,僅有一獨女,這爵位繼承該怎么說?
于是近點的兄弟叔伯,都帶著自己的兒孫來此,就希望葉騰在最后的時刻叫他們進去,過繼一人…
眾人各懷心思,直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打破了這沉悶的氣氛,一個聲音響起:“昌南侯到,快讓讓!”
“昌南侯?”
葉氏族人皆茫然,碣石發生的事還未傳到這,他們只知道葉騰被封為”高梁侯”,當然不是高粱的意思,而是取自葉氏祖先:葉公沈諸梁,字子高,也就是葉公好龍的主角…
但什么昌南侯,卻是聞所未聞。
但共敖,他們卻是認識的,這是葉騰女婿黑夫的親信,上個月護送葉子衿歸鄉,前天又匆匆離開,再一瞧他手里多出來的君侯旌旗,眾人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連忙避讓行禮。
在共敖引領下,一個風塵仆仆的黑臉漢子徑直進了大門,門扉再度關上,將想要詢問病情的葉氏眾人擋在了外面!
這還是黑夫第一次來葉家老宅,才進門,兩個孩子就從積雪的院子里跑了過來,一頭扎進他懷里。
“父親!”
是黑夫的兩個兒子,破虜和伏波,破虜生于秦始皇二十九年,六歲了,個子已及黑夫腰,伏波則生于秦始皇三十二年,也三歲了,個頭剛好到黑夫膝蓋。
黑夫將他們一手一個抱起來,問道:“你們母親呢?”
伏波有些害怕,死死抱著黑夫脖子不說話,破虜則比較大條,掙扎著想下來,說道:“母親在里面,陪著外祖。”
黑夫將他倆抱到溫暖的室內,將沾了雪的大氅扔在門邊,進了里屋。
這時候,葉子衿也聽聞黑夫到來,從病房中走了出來。
黑夫一瞧,這還是他那豐腴的漂亮老婆么?幾個月不見,下巴尖得像錐子,瘦得讓人心疼,頭發未曾疏理,不知熬了幾夜沒睡,完全是硬撐的狀態。
黑夫也好不到哪去,為了趕時間,他幾天沒洗澡,身上臭烘烘的,兩頰給凍得通紅,頭發也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遇到這種事,哪還有什么體面矜持,只剩下狼狽。
“良人來了。”
但葉子衿的聲音,卻依然堅定,沒有一看到黑夫就撲過來痛哭流涕。
只因父親病重時,她便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若垮了,誰來主事,外面那群伸長了脖子,希望天上掉餡餅的親戚么?
黑夫過去抱住了妻子,用強壯的雙臂環住她瘦削的背,在耳邊輕聲道:
“我來了,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獨自支撐許久的葉氏,終于忍不住在黑夫肩膀上啜泣了一會,但很快她就擦干了眼淚,對黑夫道:
“父親快不行了,他一直念叨的事,便是想見良人最后一面!”
葉騰久病半年多,咸陽各類醫師將葉府門檻都踏破了,秦始皇甚至派太醫令夏無且來給他診治,然而都無濟于事。
燭光映照下,昔日的強勢老頭整個人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眼看就要燈枯油盡。
當他艱難睜開眼里,就看到了榻邊的一團黑影。
“婦翁。”
黑夫湊了過來,葉騰卻又疲倦地閉上了眼,他只能輕輕地喚道:“婦翁,是我,是黑夫,我回來了!”
隔了良久,葉騰才再度睜眼,瞧了黑夫一眼,胡子一抖一抖地說道:“是黑夫啊,難怪不管我睜眼閉眼,都這么黑!”
黑夫哭笑不得,這葉老頭,都什么時候了,還有時間埋汰他,卻聽葉騰問道:“子衿呢?”
“婦翁,方才就是你讓子衿出去,說是有話要單獨對我說。”
黑夫十分無奈,看來葉騰真是病糊涂了,這樣的對話,一刻前已經有過一次了,等他安頓妻子在外休憩,再回到病房中時,發現葉騰有睡著了,他只得在這坐了許久。
“是這樣啊…”
葉騰嘆了口氣:“老夫到底要與你說什么來著?嘿,想不起來了,你先說吧。”
二人兩年未見,雖有書信往來,但還是不如當面講來得快,于是黑夫便挑著緊要的說,將海東得勝,南方出事,自己被秦始皇封為倫侯這一系列事情簡單扼要地告訴葉騰,一邊還要注意老頭別又睡過去。
葉騰只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得知黑夫做了“昌南侯”,才一下子精神起來,罵道:
“老夫勞碌一生,有滅韓之功,死到臨頭,才得封關內,你不過三旬出頭,竟也能稱君侯?真是,真是…”
一邊說,還一邊劇烈咳嗽,聲音可怖,像是破鼓發出的垂死掙扎。
黑夫連忙為其撫背,笑道:“雖然都是倫侯,但婦翁的侯,是實至名歸,我的侯,則是陛下塞過來的甜棗,讓我不得不答應兩年平越,分量遠不如你…”
葉騰道:“也罷,翁婿一同封侯,雖然比不上王翦祖孫三代徹侯那么好聽,但也不錯。”
這時候,他也想起要和黑夫說什么了。
葉騰攢著黑夫的手,黑夫能感受到它瘦骨嶙峋,毫無生命活力。
“我只有獨女,沒有兒子,這爵位也不想給那幫親戚,你讓伏波以葉為氏吧,這高梁侯,是我做韓奸,滅母國,拼了一輩子才換來的,若是及身而至,太可惜了。”
黑夫有些猶豫:“自無不可,只是,這不合律令吧?”
秦朝的繼承法,順序是:子男、子女、父、母、男同產、女同產、妻、大父、大母,同產子(侄兒侄女),優先級依次降低。若是爵位繼承,則自動略過女性。
又有一條補充法令:“徹侯、倫侯亡子而有孫若子同產子者,皆得以為嗣。”無子時,可以由其孫或者繼養的兄弟子嗣爵,前提是,兄弟之子必須過繼…
葉騰沒有兒子,兄弟皆已亡故,照此類推,就算要過繼,也該輪到兄弟的兒子才對,沒有讓外孫襲爵的道理,即便黑夫而小兒子改叫葉伏波也不行。
等下,為什么感覺換了個姓,名字忽然變得好聽起來了?難怪那么多主角,都姓葉!
葉騰笑道:“律令,律令是什么?律令就是陛下的心情,王翦的武成侯,為何能直接跳過王賁,傳給王離?這難道就合法么?你應該知道,這天下,唯一一個能更改律令的人,是誰!”
的確,王翦的武成侯,本該傳給王賁,但秦始皇為了突出王氏的功績,親自干涉,先將王賁升為徹侯,又將王翦侯位直接傳給王離,只改”武成“為”武城“,逼格頓降。
“這是王翦死前提的要求,我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幫陛下滅了一國的老臣,提這樣的請求,不過分吧?”
看著葉騰的眼睛,黑夫一下子明白了葉騰的用意…
“婦翁…”
他有些感動,葉老頭這個老陰謀家啊,臨死了,也不望幫他一個大忙!
“昔日王翦將六十萬人伐楚,害怕陛下疑他,臨行前,除了抱怨征戰多年未能封侯外,還多為王氏請良田美宅,說希望子孫能以餬口寄身,陛下大笑,然后欣然應允…”
“王翦出關后,又五次使人回咸陽,請求陛下再賜良田,旁人看來他是貪心不足,實在過分,然而,陛下素來多疑,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王翦,他多請田宅,是為了自堅!”
“王翦請田自固,我如今為子請繼婦翁之氏,承襲高梁侯之位,也不失為自堅自策啊…”
不合律令,卻沒有逾越皇帝的底線的小要求,這就是自保自污之術!
那樣一來,他的家眷,還有未來新鮮出爐的三歲小侯爺“葉伏波”,將成為秦始皇的一顆定心丸,是讓黑夫在南邊安心打野發育的保證…
看似是葉騰的自私,可實際上,卻飽含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黑夫肅然下拜,對葉騰頓首:“從今日起,伏波便是葉氏嫡孫!”
”好,好…如此,老夫便沒什么好掛念的了。“
葉騰說了這么多話,又累得不行,閉上了眼睛,艱難地喘息,黑夫以為老丈人又睡著了,只能等他醒來后,再將那重要的話告訴他。
但很快,葉騰的聲音便響起,似是夢囈。
“那句話,你想明白了么?”
大家都是腹黑之人,黑夫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婦翁說的,是‘海大魚’么?”
葉騰不答,算是默認了,黑夫便接著道:
“四年前,在離開咸陽,去膠東赴任前,婦翁贈我的話,便是‘海大魚’。”
這是一個典故,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由于私心,準備加固封地薛縣城墻,讓它的高度,能和臨淄媲美,關起門搞獨立。食客紛紛勸阻,靖郭君大怒,嚴禁門客再言此事,言者殺!
唯獨有個大膽的門客拜見田嬰,只對他說了三字:“海大魚!”然后掉頭就跑。
田嬰不明其意,只能答應讓他暢所欲言。
門客便道:“君不聞海中大魚乎?網抓不住它,鉤釣不到它,在海中也沒有天敵,可一旦大魚離開了水,連小小螻蟻,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為。齊國,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權重天下,與諸侯伉禮,并非因為薛城堅固,兵甲眾多,而是因為,君乃齊相,背靠大山。若君與齊決裂,不再受庇護,就算將薛縣城墻筑得如天一般高,難道還擋得住楚、魏的十萬大軍么?”
田嬰恍然大悟,遂停止筑薛。
黑夫將海大魚的故事又又又講了一遍,說道:
“我最初以為,婦翁的意思是,我就像是一條海魚,在南郡、關西,能背靠秦人,又深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魚得水,盡情施展才干。”
“可去膠東,卻是距離咸陽最遠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諸田豪長林立,我看似近海,實則是條上了岸的魚。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若不想陷入干死在淺灘,被螻蟻宵小所吞,就必須援引些人才,變成手足助力…”
“真是朽木一根,我是這意思么?”
葉騰氣哼哼地說道,眼睛依然閉著。
“當然不是。”
黑夫笑道:“我后來才明白,婦翁真正告誡是,秦如海,我如魚,若離了這浩瀚之水,我就會像脫離了齊國的田嬰一樣,活不下來,故魚不可脫于淵!”
這是每個位高權重者,都無法避免的困局。
葉騰是聰明人,他隱約覺察到了什么,希望黑夫恪守之責,不要因為離開咸陽遠了,就生出亂七八糟的心思。
這是葉騰自己的心得,若沒了秦朝庇護,他,還有整個家族,就會被六國遺貴撕成碎片,所以只能對秦朝盡忠職守,更不敢生出異心——為韓守卻叛韓,為卻背秦,他必將身敗名裂,被唾罵千古!
葉騰以為,黑夫的處境,也與他相似,千萬不能走錯路!
臨死前他放不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黑夫的想法。
卻聽黑夫道:“此言誠然有理,但若是這海即將沸騰,里邊的魚,難道要一動一動,等著被燉成湯么?”
葉騰猛地睜開了眼,驚訝地看著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么會被煮沸?”
黑夫輕輕撥弄著案幾上的燈蕊:“海不辭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絕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總有煮開的那天,婦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卻伸出手道:“這天,越來越酷熱了!“
葉騰真的流汗了,滾滾熱浪,他豈能不知?但還是不死心:
“難道,就不能加以勸誡,制止么?這才是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魚兒跳躍掙扎,難道就能讓火停下?婦翁應該清楚,煮沸這片海的火,源頭何在…公子扶蘇、茅焦、我,甚至還有婦翁你,吾等都試過了,停不了的。”
他和葉騰都清楚,彼此是什么東西,所以這一刻,黑夫不必做演員,不必裝赤膽孤臣、良師益友、清官良吏、國之干城…
他只是一個站在歷史分叉口,面對將影響自己一生,影響三千萬生民,也將影響這天下兩千載的抉擇時,面露猶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瀾,還是推波助瀾?
行了,張口閉口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發自肺腑地說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來,也做不到一心為公,無半點私心,數年來,黑夫東奔西走,為國補漏,給陛下當狗,任勞任怨,但實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罷了罷了…吾命不久于人世,接下來的路,是生是死,都只能靠你自己走,老夫只慶幸,鬼伯已至門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葉騰看開了,哈哈大笑。
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
“但黑夫啊,你打算如何做?如何解開海大魚的困局?魚,如何脫于淵?”
“對別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但我來說,這已不難。”
黑夫湊近,在行將就木的老人耳邊,將自己的答案告訴了他: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