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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2章 命名

  瑯琊管氏乃管仲之后,在做生意前,總會做一番計較。

  通過對行情的分析,管氏認為,距離膠東越近的地方,貂、貍皮革就越貴。比如旅順,必須按照官府給出的價格,從當地縣邑采購,雖然路程短,可實際上,掙不到太多差價。

  反之,當船隊離開秦朝統治范圍,進入異邦蠻夷之地后,貂、貍之皮的價格便驟然猛降!

  朝鮮的皮貨價格,就比遼南便宜數倍!朝鮮的邑大夫很喜愛中原絲帛錦繡,十張皮換一匹布也愿意。

  但管氏并未在朝鮮停留,七八個同行在那競爭,已經足夠了,他們繼續往南,希望在朝鮮之南,名為“三韓”的土地上發現商機。

  可在抵達此地一個月后,管通卻很是失望,當地的馬韓人,部落眾多,生產水平大概相當于中原的堯舜時代。他們各有長帥,大者名為臣智,有數千戶之眾,次者名為邑借,幾十到上百戶不等,散在山海間,沒有建立城郭,普通人住的是草屋土室,看上去很像中原的墳冢。

  管氏向馬韓人展示了一些中原絲帛,但不解風情的馬韓蠻夷對這些不夠實用的布料,卻興致缺缺,當地風俗,不以金銀錦繡為珍,反倒對秦軍手里的銅鐵兵器很感興趣。

  可兵器,是海東商社是嚴禁出售的…

  賣不行,總能買吧?

  但派出去的探險者陸續歸來,他們回報說,越是往南,貂、海貍就越少,皮毛質量也大不如北方。

  而馬韓人,雖然也從事一定狩獵活動,但卻更鐘情于種稻。而當地特產,也以一種特別大的栗子著稱,還有一種細尾雞,其尾皆長五尺余,可也用來裝飾冠帽。

  但類似的東西,中原有的是,運回去根本無法盈利。

  接觸過馬韓后,管氏發現,這里既沒有能夠開打的市場,也沒有他們需要的貨物,商隊不得不改變計劃,停止向南探索,轉而沿著帶水(北漢江),向東北部進發。

  橫亙半島的單單大嶺在這一帶變得十分平緩,走了數日,翻過它后,商隊就到了“東濊(huì)”與“貊國”的地盤。

  濊貊是來自燕國周邊的游牧民,數百年前進入半島后,漸漸融合為一。

  與雖然有少許牛馬,卻壓根不會騎乘,只殺了吃肉,或者以其作為殉葬品的馬韓不同。商隊見到的濊貊人,多是會騎馬的,其人性格強勇,也熱情好客,見到全副武裝的商隊,竟過來主動要求交易。

  有的喜愛絲帛,有的則不愛,漆器也要因人而異,但有一種東西,從遼南到三韓,卻是無往不利的…

  那就是紅糖!

  當濊貊人在商賈邀請下嘗了第一口后,便瞪大了眼睛,野蜂蜜對他們而言是一年難得吃上一次的佳肴,可這些紅褐色的硬塊,卻有不亞于蜂蜜的甘甜!

  食髓知味,濊貊的獵人想要換一些帶回部落,與族人分享,但他們唯一能夠拿來與之交換的,只有手里的皮革。

  這是一場讓商隊驚詫的交易,濊貊人不僅把所有手上的皮草都交換了,連身上所穿的毛皮衣物也都脫了下來換糖,以至于一群人光著身子回家,他們還示意:

  “明天會拿更多毛皮回來…”

  這次帶水上游之旅,證實了管氏的猜測,距離膠東越遠的地方,皮毛越賤!而大致以帶水為分界,其南則較為溫暖舒適,更適合種地而非打獵。其北天寒地凍,多有貂皮。

  得到回復后,管通露出了滿意的笑:

  “總算不是空手而歸,管氏要經營的地域,找到了!”

  相比于管氏商隊跋山涉水,刀間就輕松多了,他只需要呆在帶水入海口處,這里,一座嶄新的城寨,正在慢慢建成。

  最先完工的是碼頭,相比于海道狹窄多礁石的滄海城,這里是一個天然的深水良港,來自列口的糧船源源不斷送來衣食。

  四千秦軍被調到此處,伐木、夯土、筑城,而在大工地和軍營附近,還有一座木柵欄的區域,這里是軍市。這是尋常事,過去幾百年里,列國征戰,只要不開到最前線箭矢舍得到的地方,駐地附近就必然會有軍市,熙熙攘攘,皆為利來。

  刀間得到監軍特許,為遠征軍士兵提供個人所需:做衣裳的布匹、打牙祭的肉食,而軍市最深處,則是一個個神秘的小營帳,女子往來出入,晾曬衣裳——這都是刀間手下的姑娘們。

  這些女子,不僅可以接縫補、洗衣之類的活,只要價錢足夠,她們還很樂意提供特殊服務。

  足食則足兵,這話不假,但人,尤其是男人,還有種名為”色“的欲望,必須偶爾釋放一下。

  都不需要特別招攬,每逢下午時分,就會有休沐的兵卒三五成群,往軍市深處跑,一手交錢,便會有人引他們進入那些小帳篷,接著,便會響起男歡女愛之聲,這靡靡之音越是響亮,銅錢入甕的叮當聲,也越頻繁,每逢有軍官也來放松,刀間便會堆著笑,親自帶著去專門為官員提供服務的高級隸妾…

  刀間并不認為他做的生意骯臟,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管子興女閭,勾踐設營妓,我只不過是承其遺志,有需就有求,男歡女愛,天經地義!”

  他甚至認為,這支遠離中原的軍隊能忍得住枯燥的駐扎,自己手下的女子們是有功勞的。

  閑暇時,也有幾個閱人無數的女子托著腮,遺憾地說道:“只可惜,公子將軍一次都沒來過。”

  的確,全軍上下,唯一一個沒進過軍市女閭的人,恐怕只剩公子扶蘇了。

  刀間笑她們:“公子乃皇室貴胄,豈會自降身份?若想要女人,只要說一聲,朝鮮侯父子,還不得巴巴地尋處子之身的貴女送來?豈會垂憐于汝等,還是快些梳洗一番,繼續伺候軍漢去罷!”

  對刀間而言,扶蘇沒有臉一板,將他們轟走,就算難能可貴了。

  要知道,這位公子最出名的,就是嫉惡如仇,古板而固執,而營妓,素來是朝中大臣們抨擊的對象。

  刀間不知道,扶蘇最初聽聞軍中要設女閭時,是皺了皺眉的,還問被黑夫派來押糧,馬上就要回膠東的陳平道:

  “我曾聞,獻公時,軍中的確設有女閭,但商君曾下令,使軍市無有女子,如此監軍派商賈攜女子前來,公然誘使士卒淫樂,恐怕…”

  被黑夫嚇了嚇后,陳平不敢再自作主張了,一板一眼地回答扶蘇道:

  “公子有所不知,律令雖嚴,卻終究勝不過人欲,軍中不設營妓后,秦軍外出征戰,多有侵犯當地女子之事發生,臣的家鄉陽武,縣城的駐軍便出過幾起,雖將行兇者按軍法處置,但秦軍的名聲,也就此大壞,聽聞秦卒至,女子如避虎狼。”

  這是無法避免的,畢竟動輒十萬數十萬人,良莠不齊,總有幾百個管不住自己鳥的家伙。

  “尉郡守當時只是屯長,聽聞此事后,自己出錢,讓手下五十人去鄉中女閭,遂無人冒犯本鄉女子。”

  言罷,陳平笑道:“如此看來,這治兵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啊。眼下遠征異域,動輒一年半載,將士空寂,雖然能吃飽穿暖,但飽暖之后,便要思了。與其讓其按捺不住,侵犯朝鮮女子,平白讓秦朝宗藩失和,不如使軍市復有女子,如此,也能避免再度發生營嘯…”

  “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謝尉監軍的好意了!”

  扶蘇最后還是聽了陳平的意見,對這件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加強了對軍市的管束。

  見扶蘇答應得如此輕易,陳平離開后,反倒有些憂慮。

  這一年來,扶蘇變的不止是略顯邋遢的胡須,自從營嘯事件后,他的想法也有了很大不同。

  那個非黑即白的少年,似乎變成了一個眼里能容下沙子的成年人了。

  那個一味追求過程的公子,似乎變成了一個只要達到結果,就能無視齷齪的將軍…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皇帝想考驗扶蘇,莫非,主君也想?”

  帶著這種思慮,陳平離開了這片海域,而在工地上,伴隨著最后一堵墻垣夯好,這座新城寨也算基本完工。

  “公子,給此地取個名罷!”

  遠征軍的將吏士卒敬愛扶蘇,敬愛他們的將軍,紛紛請扶蘇為這座城命名。

  隨著秦朝在塞北、河西走廊、西南夷、百越皆有新開辟的疆土,命名成了屢見不鮮的事,而每逢設立新地,郡級別的名,比如“朔方”“張掖”,要奏稟皇帝,可縣、鄉、邑之類,因為太多,則可由前線將領代勞。

  作為統帥,扶蘇無疑是有這資格的。

  眾情難卻,扶蘇思索片刻后,想起了一首詩。

  “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實墉實壑,實畝實藉。獻其貔皮,赤豹黃羆…”

  過去他學此詩時,不懂其意,如今這首《韓奕》念來,卻別有一番感觸。

  那是數百年前,周宣王力圖中興,搞了很多大動作,例如派尹吉甫壓服南淮夷,又北伐玁狁以御外侮,遷申侯于謝邑鎮守南方要沖,以秦人的祖先秦仲為大夫,命他征西戎。

  而在周朝的東北邊,則封韓侯擴建韓城,驅逐滋擾燕國的貊人,那些貊人被燕韓聯軍所逐,遂東奔至遼東、朝鮮,與濊人合流,這才有了今日朝鮮周圍部族林立的局勢。

  如今扶蘇東征至此,也算是“其追其貊”,而建立此城,目的是“實墉實壑”,商賈們則四處尋找皮貨,讓蠻夷“獻其貔皮”。

  這世上,再沒有像這首詩一般,符合他們處境的了。

  于是扶蘇道:“吾等深入濊貊之地,也算繼承周時韓侯之任,而此地南控三韓,不如便叫‘韓城’!”

  “韓城?”

  當半個月后,扶蘇給新城邑命名為“韓城”的消息傳到膠東時,黑夫郡守在家里發了好大的火,摔了個杯盞,還罵道:

  “都說我取名不雅,你看看,扶蘇取的這什么破名!”

  葉子衿挺少見黑夫如此氣急敗壞,還是為了這種小事,不免有些詫異:

  “繼《韓奕》之志,控三韓之地,故曰韓城,有理有據,哪里不好了?”

  “不好,就是不好!”

  黑夫搖頭,氣鼓鼓地說道:“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是‘韓’!”

  他又發狠道:“遲早有一天,我要將那城名給改了!”

  “這話說的。”

  葉子衿蹲下身子,收拾被黑夫撥到地上的杯盞,光潔的手一點點拾起碎片,似是無意地說道:

  “若是扶蘇公子做了二世皇帝,他說的話,命的名,便是金科玉律,這城名,良人,你能改么?”

  妻子一句話,就殺死了話題,黑夫沒了說氣話的興頭:

  “此言何意?”

  葉子衿轉身,面帶憂慮:“父親來信說,陛下近來罷朝越來越多,過去他多勤勉啊,不批閱完奏疏就不休憩,眼下咸陽宮的燈,卻熄的越來越早,興許是懈怠了,可以皇帝的性情,怎可能怠政?父親猜測,或許是身體不適…”

  “君上多病,國無適嗣,朝野上下,都懸著顆心。眼下長公子扶蘇遠在海東,不得寵愛,卻又聽聞,陛下近來頗愛幼公子胡亥,常夸他律令學得好。良人知道,教授胡亥的律令夫子是誰么?”

  黑夫不言,蹲下身,拾起一片陶片,兩指捏住,放在自己和妻子雙目之間。

  二人的目光,透過銳利的陶片邊緣,交織在一起,窗外是春意盎然,可那鋒芒之寒,甚于海東霜雪。

  “我自然知道。”

  黑夫笑道:“不是別人,正是屢屢救駕的大功臣,中車府令,趙高!”

  天才一秒: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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