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狠了,殺的實在是太狠了…”
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軍營內的臨時居所后,晏華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晏華乃是高密縣晏氏的長孫,他們家是郡守黑夫抵達膠東后,花費大氣力拉攏的第一個姜齊舊族,為此尉郡守還專門熟讀了《晏子春秋》,以顯示誠意。
晏氏雖然沒落了,但也想要恢復兩百年前的地位,故投桃報李,積極投靠官府,將晏華送到即墨公學就讀。
半年前晏華順利通過考試畢業,在黑夫身邊做了一名小吏,專門負責官府與膠東民眾的溝通工作。秦始皇入膠東時,晏華也得以隨行,雖然總是跟在最后面,但這已讓晏氏家族賺足了面子,諸田倒臺后,一躍成為膠東最大的豪門,一口氣搬遷諸田的行為也嚇壞了晏氏,不得不一心一意為官府做事。
臨淄變亂,晏華與公學出身的小吏、弟子們同行,作為黑夫的翻譯,帶著秦兵出入臨淄里閭,前幾天是為了救火和恢復秩序,可今日,卻是為了抓人和殺人…
隨著局勢穩定,黑夫也卸下了好人面具,命令官府和兵卒在臨淄三百閭中搜查漏網的叛賊,不放過任何犄角旮旯——秦軍入城時擊斃了將近兩千叛賊,剩余千余藏匿于民間。加上武庫失陷后,流失的大量武器,若坐視不管,日后可能還會再爆發叛亂!
晏華他們的工作,相當于翻譯,將秦的政策告知普通百姓:重新推行數年前的收兵令,所有武器一律收繳!若私藏了武庫兵器,主動交出,并說明來路可以免罪,若被搜出,則以叛賊黨羽論處!
此外,每個里閭,都必須將里中那些游手好閑的輕俠惡少年名單報出。這些人無一例外,統統被抓了起來,竟有兩三千之多!再加以甄別,參與叛亂者殺無赦,沒有參與的人,也以“將陽”罪論處,降為刑徒,工作則是為城東失去屋舍的數萬百姓蓋房子…
一時間,輕俠技擊,這個曾經在齊國為人敬佩,收入不菲的職業,如今卻成了見不得光的老鼠,連暗地活動也難以維持。
最后,便是秦律里的老三樣:鼓勵舉報、什伍連坐和叛者夷三族…
“謀逆者夷三族!父母、兄弟、妻子皆當死!其鄰里也要株連獲罪。”
黑夫讓晏華、萊生等人挨個里閭宣布此事,同時也告訴所有人,舉報者可以免罪!
僅是鄰居舉報免于受責,秦律里還明文規定:妻若告發其夫罪行,不僅不需連坐,而且還可保住屬于自己的陪嫁奴婢、衣服、器具等財產…
一時間,鄰里之間,為了自保而相互舉報的人,不乏少數。甚至有些輕俠技擊的結發妻子為了活命,當眾跑過來,將整日在家磨劍赫赫,參與叛亂后又逃回來的丈夫告了。而后在秦卒登門抓人之后,哭哭啼啼地收拾好屋子,帶著嫁妝回了娘家。
齊地民風開放,婦女再嫁很容易。
臨淄城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蕩然無存。
當然,其中也不乏全家老小慷慨赴死者,一位城西叫東郭李的輕俠,也參與了叛亂。為了不連累愛妻,主動讓妻子舉報他,但他妻子和父母商量后,竟承認全家都支持東郭李反秦,因為他曾經受過大俠華無傷的恩情,有提攜接濟之恩…
“士為知己者死,吾等雖賤,亦知之。”
黑夫說錯了,并不是每個人都奔著利,這時代去古未遠,人尚淳樸,為自己認為正確的“義”而死的人,還真不少。
數日后,老弱婦孺擠滿了臨淄作為監牢的里閭,進去一盤點,抓捕的人數統計下來,讓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叛賊約三千人,今死兩千,正在一一確定身份,追捕其家眷。又有五百已被擒拿,數百人還在逃,這樣加起來,若夷三族,起碼是上萬人了…”
連臨淄郡丞也猶豫了,畢竟人心是肉長的,想到要一口氣殺上萬人,誰都牙齒打顫。
“吾等當以爰書告于陛下,由陛下做決定為好。”
這么大的數字,連黑夫都做不了主,他屠殺匈奴人時毫不手軟,眼下卻有些躊躇,便將球踢給了皇帝。
黑夫只是在奏疏末尾暗示,說人口是天下最金貴的資源,膠東鹽場、金礦還缺不少人手,在那里做工的隸臣多為單身漢,或可將婦女發配過去,孩童則送入關中隱官…
數量龐大的罪人家眷收押暫不發落,但他們直接參與作亂的丈夫、兄弟、兒子,卻與田安一起被殺于莊岳之市!
四月二十五日,莊岳之市,當年蘇秦被五馬分尸的地方,公子田安在這受了“五刑”。刑不上大夫的規矩早沒了,但昔日貴不可言的賢公子被肢解后砍成肉泥,這么凄慘的死法,也足以震撼被強迫來觀看此景的臨淄人。
黑夫說的對,時代變了,新的時代,人人都有新的身份,血統已無法保你平安。
除了田安外,還有數百顆人頭落地,劊子手手中的斧鉞砍頭砍卷了刃,共換了幾十把,鮮血流滿了莊岳之市,腳踩上去黏糊糊的。
晏華當場就看吐了,回來以后將濺上血珠的衣裳、鞋履統統扔了,半天緩不過勁來,腦子中只想著一件事:“殺五百人便如此可怖,況萬人乎?”
“晏兄難道還同情叛賊不成?”
與他同住一個院子的萊生卻不以為然,他家貧,雖然在公學期間,連拿數次“獎學金”,但節儉慣了,沾了血的衣裳可不舍得扔,自己蹲在院中用井水洗著,見晏華面色蒼白,便笑了笑,招呼他過來,坐在井邊開導他。
“晏兄仔細想想,當年田氏代齊,殺了多少國、高、晏、鮑族人,殺了多少忠與呂氏的公族?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有五千吧!且田氏心狠手辣,連幼弱的齊孺子都不放過呢!”
“若沒有郡守戢亂,讓田氏復辟成功,重建齊國,彼輩秋后算賬,恐怕晏氏及為秦官府做事的吾等,將慘遭屠戮,那時候,可不會有哪個輕俠的家眷,會來同情晏兄!”
“所以這件事,不是吾等殺他們,就是他們殺吾等!”
萊生倒是想得透徹,他清楚,所有公學出身的人,都已經和秦朝綁在一起,若這棵大樹轟然倒塌,他們也將處境凄慘,所以,幫官府鎮壓復辟反叛,是唯一的選擇!
晏華想想也對,但他性格柔弱,還是有點過不了這個檻。
于是萊生又道:“郡守已力求不多殺傷,他不是說了么,此次入臨淄,是為了禁叛卒之暴,戢亂國之兵,安千丈之城,定萬家之邑,不再以斬首優先。若換了個將軍,還不得殺人盈城,讓臨淄血漫過城池?郡守已救了臨淄萬千條性命,就連那些叛賊家眷,他也在奏疏里盡力相救,要留老弱婦孺一條性命呢…”
“還是不要再殺了,畢竟都是齊人鄉黨。”
晏華搖頭嘆息:“我只望臨淄能安定下來,將諸田驅逐,便再無動亂之源,像膠東現在一樣,不是挺好么…”
“希望如此吧。”
晏華回屋內歇息后,萊生卻看著深不見底的井水,喃喃道:“我要是陛下,那上萬人還是殺了好,以絕后患…”
他隨即反應過來,立刻給了自己一巴掌,罵道:“萊生啊萊生,你不想活了,亂說什么話!”
秦始皇三十二年,五月初二這天,臨淄行宮,官府的臨時駐地內,臨淄郡監御史莊重地舉著一封詔令,這是驛站八百里火速送來的。
“尉郡守,這是陛下的詔書,郡守…可要親啟?”
“既然是發給吾等三人,誰啟封不一樣?”
黑夫搖了搖頭:“監御史,你來念罷。”
他還是有點擔心,一打開,里面簡單粗暴地寫著“皆坑之!”
監御史頷首,展開詔書,上面先是一通對臨淄郡守的訓斥,削除其官職爵位,待罪發落,而后又單獨夸獎了黑夫平叛之舉措。
接下來,才是對臨淄之亂,一眾叛賊家眷的處置…
“叛賊父母坑之,婦女放至遼東漁陽苦寒之地,與披甲人為妻,孩童則送入關中隱官…”
黑夫的提議,秦始皇采納了一條半,婦女也沒給膠東,大概是認為,流放太近,懲罰太輕了吧,將這些齊地罪婦,扔到和齊國世代血仇的燕國,這招有點狠。
剩下的老者,起碼有三四千人,都是垂垂老矣之輩,秦朝雖然敬老,但年邁的隸臣妾,卻是地位極低的,法家官吏認為這群人既干不了活,還浪費糧食,不值得養著…
“這已經是最好結果了。”
黑夫安慰自己,若不是他鎮住了這場動亂,撲滅了大火,臨淄城死的人,何止三四萬!
這時候,監御史卻看向黑夫,欲言又止,莫非是詔令還沒念完?
“陛下還說,殺叛賊父母這件事,由膠東郡守親自來督斬!”
黑夫接過詔令,掃了兩遍,果真如此。
他沉默半響后,朝彭城方向緩緩拱手:“黑夫…遵命。”
這意味著,他必須親自下令,在眾目睽睽下,送三四千白發蒼蒼的老人下黃泉!
皇帝這么做,用意再明顯不過,這是非要黑夫做儈子手,沾上洗不掉的血,齊人的血!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齊人有記史傳統,如今齊國雖滅,但民間仍有不少讀書人,黑夫履歷上的這一筆血色,是抹不去了!
“好家伙,后世歷史課本上,屠殺起義軍、濫殺無辜的儈子手,要加我一個了!”
黑夫無奈地搖頭,向外走時,心中卻尋思:“在中國古代,鎮壓過‘起義軍’,手里沾過血的大能都有誰來著?”
“是岳武穆、戚少保、王圣人、曾胡左李?還是…”
黑夫笑了笑:“曹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