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勸了整整四年,說破嘴皮,這才讓陛下東巡封禪,可汝等呢?卻只用了短短兩天,就讓陛下對群儒生厭,將吾等趕了出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如今,最熟悉禮儀的儒者,卻不得參與封禪禮儀制定,真是天大的笑話!”
行宮附近的樹林里,被秦始皇趕出廳堂的群儒正在這大眼瞪小眼,唯獨管博士的仆射周青臣在中間那個氣啊,但不管如何氣惱,周青臣依舊小心地護著頭頂的進賢冠,沒有讓它歪掉。
容不得周青臣不氣,在咸陽時,他們七十多位博士,尤其是齊魯出身的儒生,也算團結一致,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鼓吹一番上古七十二帝王封禪之事,讓秦始皇也效仿之。
好不容易,等皇帝打完匈奴、月氏,終于開始張羅東巡封禪,帶著一大票人來到泰山腳下時,曾經精誠合作的群儒卻無法統一意見了。
沒辦法,儒家自從孔子之后,分出的派系太多了,除了孔子直系后代孔鮒及弟子叔孫通的”孔氏之儒“,還有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樂正氏之儒這八大派,以及,浮丘伯為首的荀氏之儒,另有治春秋的公羊、谷梁、左氏三家。
早在一個月前,十多個流派,三百余人聽說皇帝要舉行儒家盼了百年的封禪大典,即便是不欲與秦合作的孔鮒,也想來看個究竟。
一時間,泰山腳下,齊魯儒家實現了孔子死后再未有過的大串聯,從弱冠孺子到白首老儒,應有盡有,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秦始皇征召這么多儒生,本意是讓他們做自己擅長的事,制定出一套封禪用的禮儀,博士仆射周青臣主動請纓,來分管此事。
大概是周青臣入秦太久,忘了這些齊魯同行的尿性,他們開始對每一個禮儀程序進行討論,這也不好那也不行,結果直到秦始皇抵達泰山,這群人居然還沒商量好一個完整的章程來,可把周青臣急得上火。
雖然世人傳言,古代有七十二位帝王在泰山封禪,但多是沒影子的事,至于封禪禮儀?更不可考,無人知道禮儀的詳細情形,于是眾儒者只能《尚書》、《周官》等書中尋找根基,一本春秋都能弄出三種解讀版本來,別提言辭更晦澀的古書了,結果十多個儒家學派,就提出了二十多種意見。
搞學術的人,心眼常常比針尖還小。這群人,哪怕是同門師兄弟,因為對《春秋》《詩》上某個字某句話的分歧,都能恩斷義絕,吵上幾十年,死后徒子徒孫繼續吵,更別提這能載于史冊的封禪大典了。
甚至因為到底在山頂還是半山腰舉行儀式,兩個學派之間還大打出手!兩個老儒撕扯彼此的胡子,在對方眼窩處留下了一道淤痕,對外卻只敢說是自己衰的。
在爭論無果的情況下,儒生博士們開始自行其是,分別向皇帝上書,推銷自己的想法。
傳禮為道的漆雕氏之儒上書稱:“古時候封禪,帝王要乘坐用蒲草包裹車輪的車子上山,這是怕傷害了山上的土石草木,必須上到頂峰,掃地而祭,陛下當拜于塵土之中,用其簡易也…”
子張氏之儒卻認為皇帝應該徒步登山,上到一定高度,乘無風雨的時候,即刻行禮就算是上山封祭了。
樂正氏之儒則翻古書考證出了“望祭射牛”的做法,也興沖沖地上書獻寶,希望皇帝采納這復雜的儀式。
這些議論各不相同,與情理不合,或迂腐怪誕,或難以實行,而且多是蝸牛殼里做道場,顯然與秦始皇想利用封禪,宣揚帝國風光排場的期望值相差很遠。
幸好秦始皇也沒指望這群家伙,在讓群儒商議時,也暗中讓專門管禮儀的“奉常”準備了一套秦朝祭祀天地的禮儀。
于是在昨日,便下詔說:“此議各乖異,難施用。”轉而讓奉常將一整套的秦朝禮儀搬出來,讓儒生們評價損益一下。
結果,吵吵月余,甚至為了某個禮儀大打出手的群儒,這一刻又空前團結起來。
小有名氣的齊國儒士伏生看了一眼奉常設計的祭器,開始一通批評,而批評的唯一理由就是“與古不同”。但真正的封禪用器是什么樣子,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而孔子的后代,大名鼎鼎的魯儒孔鮒,卻在觀看奉常演習的禮儀后,搖頭道:“不如魯禮好。”進而請求,改用孔家傳承了數代的現成魯禮,進行封禪。
這種種行徑,惹火了最恨人批評“今不如古”的秦始皇,他立即下詔:
“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禪事,又牽拘于詩書古文而不能騁,朕自擇之!”
儒生們遂被統統轟出了行宮,周青臣也不例外,于是就出現了這可笑的一幕:專門研究禮儀的儒生,卻無一人能參與封禪典禮的設計…
到了下午時,消息傳出,秦始皇盡罷諸儒之言不用,轉而采用秦國舊有的祭祀天地的禮儀來封禪。
這消息傳來,儒生們頓時炸窩了,開始捶胸頓足,說皇帝不聽良言,居然在這么重要的場合,用錯誤的儀式,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于是便鼓噪著要去“以死相諫”。
結果,他們還在這號召串聯時,卻有郎衛前來,儒生們還以為是皇帝后悔,要召他們回去再議,誰料,郎衛卻陰著臉,將那兩個因爭吵而打架揍對方的老儒抓了起來,說要判他們“私斗”之罪。
一時間,三百余儒生,都變得寂寥無聲,看著兩個老儒被抓走后,過了許久,孔鮒才一跺腳道:
“既然皇帝不聽勸阻,吾等留之何益?等著繼續受辱么?”
他倒是干脆,不用,則去,說罷便一拂袖,帶著弟子叔孫通大步而走。叔孫通倒是在這場鬧劇里沒有提一點意見,只是不好意思地朝周青臣作揖抱歉,又勸自家夫子別沖動,私自離開可是要惹怒皇帝的。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這時候已無人再提“冒死諫言”的事了,只是漆雕之儒的領袖大聲道:
“二三子,昔日季氏旅于泰山,孔子問冉有:‘汝能勸之乎’冉有回答說不能,孔子便嘆息道,雖不能,然泰山不如林放乎?”
林放乃春秋時的魯國名士,以知禮著稱,這句話的意思是,泰山得天地造化,有其靈性,是絕不會接受非禮之祭的!
言下之意,秦始皇今日罷黜儒生之言,改用關西的祭祀方式,也一樣不會被泰山接受!
眾人皆齊聲附和,寄希望于泰山的神性。還有人嚷嚷著,等明天上山封禪時,要好好看著每一個程序,下來后將見聞寫成書,對鬧烏龍的禮儀加以嘲諷,好讓天下人知道,比起儒家,秦朝的官員巫祝們,在搞祭祀禮儀就是個弟弟。
唯獨周青臣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汝等還是少說幾句吧!”
泰山接不接受秦朝的祭祀禮儀不得而知,但經此一事后,秦始皇大概是徹底認清了群儒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到了晚上時,皇帝進而宣布,明日封禪,只帶文武百官,黑夫、張蒼等均在其列,但就是不帶一個儒生!
這下,群儒統統傻了眼,他們本來還想著明日封禪時,旁觀奉常的祭典,事后好好嘲笑一番呢,卻沒料到,皇帝做得這么絕,所有儒生,只能留滯山腳,不得與從事!
“真是豈有此理!”
齊人伏生怒了,他捫心自問,自己受征召入咸陽,忍受了皇帝的窮兵黷武,容忍他們七十余博士只是朝堂上的裝飾品。不就是為了把秦朝引入許多年前,齊地稷下諸生為未來大一統帝國,量身定做的政治藍圖中,從而變成他們理想中的禮儀之邦么?
但好容易熬到今天,為了這個目標奔走,嘔心瀝血的群儒,卻既沒有資格設計儀式,也沒有權力登山,見證這八百年未有的一幕?
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儒家的死對頭黃老、墨者知道了,肯定要笑掉大牙。
群儒震驚之余,心里也對封禪這件事,有了奇怪的轉變。
在眾人看來,少了他們的參與,封禪已經不再是真正的封禪,而是一種對神圣不可褻瀆的泰山,對上古圣王禮制的…
“羞辱!”
他們群情激奮,他們無能為力。
空喊口號也是會消耗體能的,很快,夜色漸深時,腹中空空如也的群儒便各自散去了,不同于來時的意氣風發,他們都有些垂頭喪氣。
這是自秦朝建立后,儒家最大的一次失敗。不過,除了周青臣、叔孫通等少數人外,絕大多數儒者,沒有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滿腔憤怒地抱怨道:
“秦始皇剛愎自用,不用賢良,一意孤行,果然是無可救藥的獨夫、暴君!真三王之罪人也,德行不足,也配封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