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被秦滅亡后,其疆土被劃分成了四塊:西面的濟北郡,南邊的瑯琊郡,中間的臨淄郡,以及膠東半島的膠東郡。
膠東郡的轄區,大概包括后世的濰坊、威海、煙臺、青島四個市。
光聽上去還挺美的,好家伙,三個最宜居城市,不過這年頭的海濱尚未如后世那么發達,威海、煙臺、青島都還是小漁村或杳無人煙的沙灘。膠東郡的郡治在即墨城,其次就是高密、夜邑兩個大縣,全郡一半的人口,集中在這三地。
在淳于附近,官道一分為二,一條向東北,一條向東南,北道通向夜邑,南道則直達高密。
黑夫一行人走的是南道,人還未至,他在淳于縣遇刺并大索叛黨的消息,就先抵達了高密縣,將城內的縣令、丞、尉,以及本地豪長嚇得不輕。
有人說,在這位黑面郡守的勒令下,淳于縣殺得人頭滾滾,但凡牽連的人,都被緝捕進牢獄中,多達數百,即便是小吏、豪長也不能幸免。一時間,淳于縣囹圄成市,赭衣塞道。
還有人說,淳于縣令、縣尉兩位大員,都被新郡守以瀆職之名,當場解除了職務!
這讓高密縣令、丞、尉三人一陣哆嗦,淳于是他們的近鄰,大家都是五年前秦國滅齊后,一起被分配來做官的,沒少往來。雖然淳于令年老,但上任數年也沒出什么亂子,老郡守也沒怎么他,好家伙,新郡守剛來,就一朝解職。
他們摸了摸腰間的官印,頓時緊張起來,縣令立刻讓人去縣界等待,自己張羅縣中諸吏、豪長、父老,要到十里亭親自迎接。縣尉則勒令兵曹、賊曹,加強了城內外的防務,必不能讓宵小之徒再沖撞郡守。縣丞也在辦公室熬了一個通宵,將過去五年的刑獄爰書梳理了一遍,以防郡守突擊檢查。
到了次日,齊聚十里亭的眾人,遠遠看見路上有一眾車馬接近,一問開道的騎士,的確是郡守抵達,頓時變了臉色,連忙冒著風雪,迎了過去。
落滿了風雪的黑色車蓋,涂為紅色車門開啟,一位披著熊皮大裘,頭戴鹖冠的大吏走下馬車,高密諸吏連忙過去謁見。
“高密縣令、丞、尉,拜見郡君!”
黑夫瞧見三人身上覆蓋的雪花,想來是故意在露天里站了好一會,以顯示自己恭迎之心,便笑道:“三位辛苦了。”
這和藹的笑容,讓三吏愣愣出神,根據傳聞,這不該是一位施政狠辣的勇武將軍么?
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黑夫竟打量著三人,打趣道:“高密水土養人啊,在臨淄時聽一位都尉言,三位先前都在在軍中任職的,幾年下來,卻腰大十圍,膀闊三停了。”
這是夸張的說法,實際上哪有這么胖。三吏都來自秦地,當年也算刀山血海里滾爬出來,一點點積攢軍功爵位。可這五年來,在和平舒適的齊地呆久了,馬放南山,寶劍已鈍,髀肉復生,昔日的精壯軍吏,如今都變得大腹便便。
“郡守教訓得是。”他們都笑得很難看,因為不清楚這是戲言,還是警告,郡丞甚至心虛得吸緊了肚皮,讓自己顯瘦些。
黑夫的目光卻已經越過了他們:“這些就是高密縣的吏員、豪長?”
高密縣令連忙一一介紹起來,當介紹到田嗇夫晏泊時,黑夫卻將這個身材不高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你出自高密晏氏?”
“下吏正是晏氏族長之子。”晏泊小心翼翼地用生硬的關中雅言回答。
黑夫又道:“我聽說高密晏氏,乃姜齊名相晏子之后?”
晏泊看了看高密令,他們示意他說下去,才敢道:“晏子正是下吏遠祖,晏氏乃姜齊大夫,助齊莊公滅萊有功,封于夷維,夷維便是高密,自此以后,便以此為家邑…”
而晏嬰,便出生在這座城邑中,之后歷經數代齊侯,他聰穎機智,能言善辯,內輔國政,外合諸侯,名聲直到兩千年后,依然十分響亮。
不過晏氏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到了晏嬰的兒子晏圉時,卿族田氏坐大,奪取了齊國政權,晏圉則是死硬的保姜派,在斗爭中失敗后,家族沒落,高密也被田氏奪取,設為縣。田齊統治時期,晏氏仍然不得重用,就這么不溫不火地過了兩百多年,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也是高密豪強之首,家富數百金,僮仆附庸數百。
黑夫頓時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原來是名臣之后,城中可有晏子廟?”
高密令搶著道:“有,在城西!”
“善。”黑夫示意:“二三子在前帶路,本吏曾聽聞晏子故事,一向敬佩,如今途徑其廟,必拜之!”
黑夫在高密給眾人留下的印象,和淳于縣的黑色恐怖不同,他收起了冷酷的外表,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笑容。沒有撤換高密官員,對本地豪長也和藹可親,抵達高密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祭拜晏子廟,以示對這位本地先賢的尊敬。
在晏子廟內,他還拿出了準備已久的“禮物”,一部紙制手抄本的!
晏泊和他的老父親,晏氏族長原本還戰戰兢兢,不清楚這黑面郡守到底要干什么。見到此書,頓時大驚,顫抖著接過來一看,發現居然是全本的,比他們家收錄的幾部殘卷要齊全,許多失傳的故事,都能從中找到!
長史陳平解釋道:“田齊滅亡后,臨淄藏書均運至咸陽御史府,郡守素喜晏平仲之事,便跟柱下史討得此書,又令刀筆吏將其整理出來,一一抄錄在紙上,裝訂成冊,此番入齊,便帶了兩本…”
黑夫道:“一本我還要繼續研讀,至于這一本,便交由晏氏,供奉于晏子廟中罷。”
晏氏父子連忙下拜頓首,感謝郡守的恩德,黑夫卻扶起了他們,感慨道:
“應該我感謝晏子才對,書中諸位事跡,我受益良多,而其中最喜歡的,便是的故事。”
黑夫甚至當眾朗誦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嘿,此言歷歷在目,真是詼諧而又聰慧,只恨晚生了三百年,不能與晏子交!”
他倒是沒說謊,前世學這篇課文時,的確挺喜歡晏嬰的,矮個子的政治家,往往有過人的魅力。
到了最后,黑夫甚至當眾道:“假令晏子在,余雖為之執鞭,亦可耳!”
此言震驚了眾人,高密縣令、丞、尉整個過程不斷附和,而晏氏及高密各豪長氏族,則為黑夫的表演感動不已。
下車便來祭廟,這可以作假,派人抄錄,對這位大吏來說也不算難事。
但能背誦出里面經典的段落,這肯定是真情實意,絕對做不了假!
一番祭拜后,黑夫宣布,晏子廟將作為高密本地的“公室祭”,每年由官吏主持祭祀一次,這更讓晏氏欣喜若狂。他們本來嚇于黑夫在淳于留下的威名殺氣,眼下卻覺得,這真是一位難得的好郡守。
是夜,高密縣諸吏豪長招待為黑夫接風宴飲時,官吏和豪長輪番起身敬酒,說了很多阿諛溢美的話。
黑夫卻比了比手勢,讓眾人肅靜,舉起杯盞道:”我在臨淄,路過齊宮路寢之臺時,駐守當地的官吏告訴過我一個故事。當年,齊景公和晏子坐于路寢。齊景公嘆息說:‘美哉室!將來不知將被誰占據。’”
“晏子說,占據此室者,或是田氏?田氏雖然沒有大的德行,然而對百姓有施舍,將把執齊政。君侯的后代如果稍有怠惰,那齊國,或將被田氏取而代之!”
這個故事是陳平臨淄一日游后,回來告訴黑夫的,如今便用上了。
黑夫嘆道:“晏子睿智,是真知灼見也。不出百年,田氏果代姜齊,而田氏侯王屠戮呂氏,逐國、高,黜晏氏,均遷之于萊地。終田齊百余年,四氏遂不得復用,君侯卿大夫之子孫耕于膠東,宗廟之犧,竟為畎畝之勤,真是可悲,可恨!”
幾百年前的膠東,是剛剛被齊國征服的萊國舊地,經濟條件最差,人口最少,于是,在斗爭中失敗的晏、國、高,統統被趕到這開荒,末代姜齊君侯,齊康公,也被遷于於膠東海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之后百余年,這幾家都被田氏牢牢壓制,沒有復興的機會,他們是田齊時代的郁郁不得志者。
其他人還好,晏氏的幾個士人不由長吁短嘆,覺得是齊景公太糊涂了,晏子都說到這份上了,竟還沒有察覺田氏的狼子野心,最終導致社稷被篡。他們對自家列為卿士,名重天下的姜齊時代,還蠻懷念的…
田齊時,晏子的后代不敢表露不滿,如今田齊亡了,又來了位“崇拜晏子”的好郡守,便紛紛應和起來。
泥腿子出身的黑夫,此刻卻仿佛忘了自己的階級,一番為晏氏等姜齊舊貴族抱不平后,他又說出了一句腦洞大開的話。
“如今田氏得國不正,而遭卒滅,這也算是我大秦始皇帝陛下,為姜齊報仇了!”
哈?眾人面面相覷,還有這種說法?
不過想想,秦始皇將姜齊時代的名相管仲放進“靖邊祠”里,在臨淄等地建祠祭祀,似乎還真有點同情姜齊的意思?
眾人正琢磨時,黑夫起身正色道:“本郡守來此赴任,準備恢復昔日被田氏廢黜壓制的諸氏尊榮,使其子孫充于官府,為輔佐。此政,當由高密始,由晏氏始!”
言罷,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晏氏族長,不容置喙地說道:“我欲征辟晏氏及高密豪長良善子弟,帶他們去即墨,進入學室,以吏為師,學秦之律令、雅言,以便他日重用,諸君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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