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沛縣令在府邸招待了這位過境的大佬,黑夫被恭迎到主坐上,沛縣令、縣丞、縣尉三人,則依次坐在東席。再往后,則是沛縣的主吏們,各曹掾都被縣令喊來作陪,力求營造熱情的氛圍,他們也坐在東席,而黑夫帶來的陳平、共敖等門客則在西席,雙方隔岸而望,默默無言。
隨著夜色漸深,沛縣官婢們托著食盒魚貫而入,為眾吏布食,女樂也彈琴吹笙,輕歌曼舞。
黑夫早就不是多年前那個沒啥見識的軍戶窮小子了,他出入過無數高門貴人的府邸,吃過皇帝敬酒的慶功宴,其舉止在縣令縣吏們看來,也透露著一股雖然不刻意顯露,卻時刻籠罩身上的貴氣。
黑夫說的每一句話,所有人都陪著笑,不管聽沒聽到,好不好笑。端上來的每一道菜肴,縣令都熱情地介紹。
“少上造嘗嘗,這是我沛縣最出名的吃食…狗肉!”
黑夫看俎上的狗肉,這是剛剛煮好的,呈棕紅色,色澤鮮亮,氣味濃香,味道鮮美,入口韌而不挺,爛而不膩,味道還行。
就是不知道,屠狗的人,叫不叫樊噲…
黑夫嚼著狗肉笑了,早在去年冬天,他就讓人來沛縣開了一家紅糖鋪子,雖然生意慘淡,完全競爭不過淮南舊楚貴族仿制的“黑糖”因為沒有完全掌握技術而熬得有點焦,顏色發黑,故稱之為黑糖。
黑夫上個月抽空送老婆孩子去南郡陪母親時,彥苦著臉,事無巨細地匯報了沛縣分店的情況。但黑夫表示無所謂,掙錢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要在沛縣放長線,釣大魚…
不對,是一群魚!
縱觀中國幾千年歷史,有三個最出名的地域集團,一個是朱元璋的淮西鄉黨,一個是漢初的豐沛集團,第三個是近代的芙蘭。
倒不是說,沛縣這地方多么人杰地靈,個個都是能為將相的英才,但也不能說他們全無本領,全靠劉邦一人,雞犬升天。
在黑夫看來,這是他和陳平聊過的“窮達以時”,人要能成事,除了看能不能趕上時勢,還要看能不能遇上對的人。
芝蘭生于幽谷,非以無人,嗅而不芳也。天下有芝蘭的幽谷不少,但或所遇非人,還沒起勢就一起完蛋了。而豐沛集團,卻一路走到了最后,這是一種凝聚在個人周圍的集團式勝利,功成名就后,便給人一種將相之鄉的錯覺。
這些人里,其實是良莠不齊的,不必一味迷信,黑夫倒沒有一鏟子全挖走的想法,但其中的寶珠,那幾個到了兩千年后依舊鼎鼎大名的人物,肯定有其本事…
靠了分店的經營,靠了安陸小伙計們一年來持續不斷的線報,黑夫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到了,他現在對沛縣啊,真是了如指掌。
于是黑夫咽下嘴里的狗肉,贊道:“果然不俗,別的不說,這狗肉,關東的確要勝于關中。”
一旁的沛縣縣丞一直沒空隙和黑夫說話,這時候立刻瞅準時機,起身敬酒:“少上造,狗肉佐以美酒,味道更佳!”
黑夫卻擺了擺手,讓縣尉坐下,舉起酒爵,對到場的所有人道:“南郡乃西楚,泗水郡亦西楚也,這里的歌舞言語,都讓我像是回到家一般,多謝縣令、丞、尉及諸吏款待!”
省高官向縣公務員們敬酒,這可了不得,東席十余人連忙起身,齊聲道:“少上造光臨沛縣,乃是吾等榮幸!”
這一席話,讓沛縣諸吏覺得,這位膠東郡守并不是典型的,說的南郡方言,他們也能聽得不離十,頓時在敬畏之外,多了點親近,氣氛也沒有剛才那么嚴肅了,一時間觥籌交錯,共敖為人豪放,開始主動過去和沛吏們拼酒。
秦國是典型的“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民間嚴禁群飲,可當你爵位級別到了一定程度后,喝酒就跟喝水一樣尋常了,聚眾飲宴也不算事。尤其是齊楚燕趙之地,這條禁令更松,關東的酒價,比關中、南郡便宜了很多。
而坐于黑夫下首的謀主陳平,也優雅地走到兩個位子僅次于縣尉的沛吏面前,向他們敬酒,不時大笑,相談甚歡…
陳平還是老樣子,跟著黑夫到一個地方,他喜歡在城門邊下車,一個人走走轉轉,了解風土民情,今日亦然,在開宴前,陳平還來告訴黑夫,他今日遇上了兩位有才干的本地官吏,一個叫蕭何、一個叫曹參。
這倒巧了,他們都是黑夫讓紅糖分店重點關注的人。
黑夫在沛縣搞的分店,是直接向黑夫負責,陳平不清楚內情,只以為自家主公“所圖甚大”。他心眼倒不小,發現了有意思的人才,還會和黑夫說一說,這也是第一幕僚的職責。
“陳平。”
黑夫便喊了陳平一聲,將他介紹給沛縣令、丞:“此乃我的門客,也是在討伐匈奴中立下勛勞的功臣,氏陳名平,如今的爵位是公大夫…”
“公大夫!”
沛縣三名長吏面面相覷,這個和黑夫一樣年輕的士人,居然和尉、丞的爵位相當,難怪能坐在黑夫下首。
“真是失敬,失敬。”
陳平又朝三吏敬酒,一番謙虛,黑夫卻看似隨意地繼續夸道:“不僅如此,他還是將來的膠東郡守長史。”
“嘶,這么年輕就做了長史…”
東席第五位的絡腮胡子曹參倒吸一口冷氣,郡守長史,相當于郡守身邊的文書,一般由最信任的門客擔任。雖然才領200石俸祿,和他們差不多,但權力是極大的:郡守管的事情,長史也都能管,地方縣令去拜見郡守,還得極力討好長史,不然很容易被冷遇,郡守外出時,長史可與郡丞一起掌郡中政務。
曹參下午只對黑夫十分羨慕,眼下看來,卻是連這小白臉陳平都大為不如。
蕭何倒沒有太多震驚的表現,只是笑了笑:“難怪陳君出言不俗,原來吾等還要尊稱他一句‘上吏’。”
黑夫接著又介紹了共敖等人,眾門客一一與沛吏見禮,除了共敖也是公大夫外,那些追隨黑夫的賓客,居然無一人是不更以下!
這才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見黑夫不倨傲,介紹了自己的門客,出于禮貌,沛縣令自然也開始向黑夫介紹起下屬們,雖然他也不指望這位大佬能記住這群小角色的名字。
“此乃主吏掾,蕭何。”
蕭何起身行禮,舉止得體,不卑不亢,黑夫卻笑了:“蕭何?我聽過此名。”
縣令詫異道:“郡尉知道蕭何?”
蕭氏為沛縣豐邑鄉豪,有宗族數十家,是本地古來的舊族。三年前,沛縣令初到此地上任,作為一個魏地人,他人生地不熟,難以施展拳腳,便征辟了大量本地豪長為吏,蕭何、曹參都在其中。
蕭何作為縣令的“文無害”,也就是秘書。其為人謹慎有法,辦事干練,長于管理行政,鄉里內外,上上下下的關系事務,他都一五一十,打點得井井有條,于是被提拔為主吏掾,相當于后世的縣委組織部部長,主持人事進退,業績考核,位高權重,縣令也很器重他。
蕭何如此干練,名聲在泗水郡官場廣為人知,但黑夫一個朝廷要員,封疆大吏居然知道他,卻是奇事。
不但縣令,連蕭何也抬起頭,注視著黑夫。
“我當然知道。”
黑夫點著蕭何道:“我前日過泗水郡府時,郡守、郡尉、郡丞,監御史四人設宴接待我。我在席上開玩笑說,膠東距關中遼遠,我不熟齊地情形,難以治政,泗水郡可有什么干吏,能讓我帶走作為助力?”
“泗水郡監御史便給我指了沛縣,他說,沛縣有主吏掾名蕭何,前年,監御史巡視各縣,評定官吏考績時,蕭何,得全郡第一!”
秦朝對政府官員有嚴格的考核制度,由相當于“省紀檢委”的監御史主持,年年評定業績,業績好的提拔,業績差的貶斥,蕭何以其完美的爰書,優異的業績,得了秦始皇二十九年,泗水郡幾百名官吏里的第一名…
“監御史說,他很欣賞蕭何,認為人才難得,準備舉薦蕭何到咸陽御史府供職,但…蕭何卻拒絕了,而且,還拒絕了三次!”
這件事,是二十九年的舊聞,當時轟動了沛縣,乃至整個泗水郡官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所有人,包括縣令在內,都在為蕭何感到惋惜,覺得他錯過了飛黃騰達的大好機會,去咸陽鍍金幾年,再外放,起碼都是一個縣丞…
說到這里,蕭何仍然面色平淡,對面的陳平,卻深深看了他一眼,重新認識了此人。
黑夫又道:“俗諺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蕭何,我亦十分好奇,你為何不愿入咸陽,入御史府?”
蕭何終于說話了,他拱手道:“下吏有苦衷…”
這個四十歲的老男人,居然一秒入戲,流淚道:“下吏,家有七旬老母!家母尚在,但年歲已老,身為人子,不敢遠游!”
“蕭吏掾真是個孝子啊。”
黑夫贊嘆,心里卻嘿然,蕭何可能是真的有此顧慮,但孝,又是對付秦朝征辟調任最佳的理由法家雖然對三年之喪嗤之以鼻,卻也是極力支持在父親健在時,盡孝道的。
“既然如此,這位蕭吏掾,還是在家好好盡孝罷,我也不敢請沛縣令割愛了。”
蕭何松了口氣,恭謹地退回坐席,一抬頭,對面的陳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蕭何亦回以笑容,
再轉過臉,又見好友曹參滿臉的惋惜。
如果這機會到了他曹參頭上,肯定不會如此拒絕。
縣令見黑夫還沒開口就被蕭何婉拒,怕他生氣,連忙道:“蕭何有他的苦衷,若是少上造用得上縣中其他諸吏,只要郡上允許,可隨意調去使用!”
“此言當真?”黑夫笑道:“沛令就不怕我將沛縣官府掏空?”
一直想找機會和黑夫說話的沛丞接嘴道:“一到兩人,又有何妨?”
“爽快!那我便挑了!”
黑夫一拊掌,起身下堂,直接略過了蕭何,停在了他的下首,一直屈于蕭何之下,又是欽佩蕭何能耐,又是可惜他所放棄機遇的曹參處。
“這位是,曹獄掾?”
“下吏正是曹參!見過少上造!”
曹參三十七八歲年紀,卻從沒和這么大的官接觸過,連忙起身拱手,心中撲通直跳!
黑夫笑道:“我聽陳平說,曹獄掾也是位能吏,郡中諸吏考核時,你也是獄掾第一,總的位次,僅次于蕭吏掾。自你上任起,沛縣的盜賊都銷聲匿跡,不敢造次,處理的刑獄案件,也人人覺得公平,無人乞鞠。”
夸獎了曹參一通后,黑夫又道:“你家中是否和蕭吏掾一樣有父母牽掛?若沒有,膠東郡正好缺一位能擒賊執法的賊曹右史,我看曹獄掾,大可以去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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