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隨口一說,你何必如此認真。”
這一日,黑夫剛去完咸陽宮議事回來,章平又來拜訪了,為的還是找人的事。
前些天黑夫回到都城的府邸中,次日恰逢冬至,這是黑夫二十八歲生辰,既然妻子兄弟都不在身邊,便只有朋友舊故來祝賀。
張蒼、程商,還有章邯的弟弟章平等皆到場,黑夫酒后閑聊,隨口說起當年隨通武侯王賁伐魏,外黃之戰,在城頭看到過一個美須髯(rán)的輕俠大漢。
“那輕俠剛殺了一個秦卒,看那架勢,似是要持刃與我血斗一場,孰料下一瞬,就忽然大喊著‘保護張君’,腳底抹油跑了,事后想想,真是好笑。”
“昨日隨陛下去章臺宮的路上,我卻在北門街路邊,瞧見一個穿著徭夫皂裳的大胡子,與當地那輕俠有七八分像。可惜轉瞬即逝,我身后就是陛下車駕,又不好下車去尋,只得作罷。”
黑夫是酒后當做笑話說出來的,也沒放心上。不成想,被章邯囑咐過要“兄事尉將軍”的章平卻當真了,事后專門跑了一趟徭夫的營地,想要幫黑夫找到那人。
但去年秦始皇征召了十五萬山東民夫,如今咸陽就集中了十萬,更有三四萬是那一日負責掃雪的。人數如此眾多,章平無從找起,便委托咸陽司空幫忙,一天后交給他一百多濃須大漢,章平喜滋滋地帶給黑夫過目…
黑壓壓一百多濃須大漢啊,黑夫當時很是無語,瞧了一圈,沒有自己當時見到的人,索性請他們吃了頓飯,讓眾人散了。
他拍了拍章邯,告訴他這件事到此為止:“或許是我當日看錯,你也不必忙活了,專注于正事要緊,不必鬧得滿城風雨。”
上吏動動嘴,斗食跑斷腿,黑夫也沒料到,自己一句話就引發了如此大的鬧劇,章平這么一搞,打草驚蛇,他真的想找人,也不好找了。
黑夫也很無奈,不止是章平,去北地郡任職兩年回來,整個咸陽城的人,除了皇帝和依然臭著臉的老丈人內史騰,其他人對自己的態度,似乎都有了微妙的變化。
過去的他頂多是皇帝近臣,一時受重視,卻沒有職權。而現在的他,卻儼然封疆大吏,立下赫赫戰功,更和長公子牽扯上了關系,正在往出將入相的道路上狂奔…
所以想要巴結黑夫的人,著實不少。
不過,最讓黑夫注意的是兩個人對他態度的變化。
一個是趙高,趙高人前總是十分老實,沒了過去的小動作,跟黑夫的言談中,甚至有一絲討好之意,但這反倒讓黑夫提起了提防之心。
兩年前,內史騰便猜出是趙高和黑夫間有齷齪,趙高是中車府令,他是內史,兩者并無直接關系。但趙高的女婿閻樂是內史下屬的下屬的下屬,這兩年來,葉騰一直讓人暗中注意閻樂,但令人失望的是,閻樂雖然出身低微,卻十分清廉,且政績不俗。
黑夫回到咸陽第一天晚上去拜訪葉騰時,葉騰將關于閻樂,以及趙高之弟趙成的卷宗扔給了黑夫,冷笑道:“趙成在林光宮做郎官,一向規規矩矩。而閻樂精明強干,依法辦案,也是個能吏,比你舉薦的司馬欣強多了,難怪趙高召了他做婿。”
所以葉騰能找到的趙高唯一過失,就是十一年前,趙太后逝,朝廷大喪。本該執勤于章臺宮的趙高,因其母病重將死,又無法稟報皇帝,便違令駕御馬出宮,被蒙毅逮到一事。
但那事已被秦始皇赦免,沒人能追究了。
那也是趙高最后一次犯錯,最后一次膽大包天,之后的他,變得越發謹小慎微。
“看不出來,他倒是個孝子?”
當時,黑夫一攤手道:“婦翁,趙高位高權重而不貪,還約束親朋為惡,這樣的人,所求甚大啊!“
“說的好像人人為吏皆為錢財一樣。”
內史騰瞪了自己女婿一眼,又指了指自己:“你不也位高權重而不貪,還約束親朋為惡么?”
黑夫振振有詞:“我家中自有產業,衣食無憂,何必貪污。我交的朋友,要么是信得過的鄉黨,要么是值得往來的人物…”
“我看不止這些。”
內史騰仿佛能看透黑夫的內心:“能不為財所動者,多半是為了另一樣東西,權!如此一想,趙高之思不難揣測,他之所以兢兢業業,是為了維持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有了陛下的憂寵,就有了源源不絕的權力。他也知道,自己作為近臣,若沒了陛下的寵信,便將一夜之間失去一切!”
他葉騰也一樣,孜孜不倦追求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你欲反擊趙高,但我勸你勿要貿然行事,妄動只能傷其皮毛,因為這一切不決于趙高,而決于陛下!”
話雖然沒錯,但黑夫卻不甘心,他不信趙高一伙真的無懈可擊,總有一天,他會露出貪婪的狐貍尾巴。
當然,還有一個人,就是李斯,黑夫這次歸來,李斯待他十分客氣,還不住夸他,但越是如此,黑夫就越是明白,他和李家,真的分道揚鑣了…
對黑夫,李斯已經沒了“結黨”的顧慮,而視黑夫為無法為己所用的外人了。畢竟老丞相隗狀只是一個印章戳子,他即將告老,丞相就空出一人。
眼看御史大夫馮去疾因兒馮劫大敗的事讓皇帝失望,李斯就成了最有力的競爭者。
但內史騰,也一樣有機會,過去兩年對西北的戰事,后勤都是內史在支撐,內史騰有輜重委積之功,被升了一級爵,今已是駟車庶長了。
所以李、葉二人的關系,很是微妙啊,連帶黑夫也在中間難做人。
如何抓住趙高的小辮子,提前讓他倒臺,如何處理好與李斯的關系,這是黑夫最回到咸陽后,最需要思慮的問題。
與之相比,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濃須大漢,根本不算啥大事,既然沒找著,就隨他去吧。
章平覺得自己辦砸了事,有些難為情,不料黑夫又對他道:
“你也不必沮喪,這等小事,何須勞心,等到了開春,塞外賀蘭等地,需要大建城郭、驛站,我向陛下舉薦了你。北地郡將設兩位郡司空,一在義渠城,主修道,一在賀蘭山,主筑城郭,你便是主修筑城郭的郡司空。”
“謝尉將軍!”
章平聞之大喜,他和年紀和黑夫一樣大,二十八歲就從少府兩百石小吏外派做四百石的郡司空,真是一樁喜事。
“勿要言謝,我與少榮是至交,你就像是我之親弟一般,叫我大兄即可。”
黑夫不斷提攜章平,其實真正的目的,在于拉攏章邯,這位章邯大兄弟現在只是個官方包工頭,在塞北常年吃灰,但他在未來,可是一個不俗的人物…
就算沒機會像歷史上那樣做將軍,搞搞基礎建設也是不錯的。
隨即,章平又想起了一件事。
“尉…大兄,北地郡來年開春,是不是還要派兵擊匈奴?”
既然要發大兵襲擊匈奴,那又哪來的人手大搞建設呢?
“出塞之事作罷了,明年秦兵將不再越過唐溫池和陰山,專注于設立新縣,移民屯田。”
黑夫嘆了口氣:“今日,我的長史陳平來報,送來兩個消息,一好一壞。好消息是,月氏派來入朝的王子已入隴西;但壞消息則是,月氏王派斥候冒著風雪去居延澤附近偵查,那里的匈奴三萬之眾,早已不見一卒一馬!”
“冒頓騙了月氏王,他雖號稱開春才走,實際上,早在弒殺頭曼單于后,稍事休整,就立刻帶著部眾,乘大雪尚未降臨,跑回漠北,此刻應該回到蘢城了…”
蘢城位于漠北深處,秦人只知其名,知其遠在河套以北兩千里外,卻不知具體位置。
黑夫自嘲道:“我最近似乎時運不濟,想要找的人做的事,總是做不成。”
說好的開掛人生呢!這掛怕不是假的吧?
不過他接下來要找的人,卻是有名有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泗水郡,沛縣劉邦…不對,現在應該還叫劉季。”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布局需要面面俱到,既然塞北之事暫休,那么,也該將目光放回中原,放到未來可能會大亂的山東了…
黑夫暗道:“沒多少年了,要不要派人去隨便找找,瞅一眼,看這廝當上亭長,混進隊伍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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