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郡尉府門前,黑夫下了殷通的車,與之告辭,共敖連忙撐著一把布傘過來,替他遮擋天上飄落的雪花。
黑夫與幕僚們進了府邸,卻沒有立刻去看妻子,而是讓留守義渠城的陳平過來,細細詢問他關于豫章設郡的事,共敖也豎起了耳朵。
陳平知道黑夫一直心系遠在豫章的舊部,這些天早就打聽清楚了,便向他稟報道:“此事是丞相、御史大夫、廷尉所提議,以南郡、九江、會稽三郡地廣,一郡難以管控,不若添設新郡,以資控馭…”
陳平說,這件事最大積極的推行者,是九江郡太守。秦朝規定,郡守每年必須行縣勸農,并且要在三年之內,去到治下每個縣邑巡查。
這可苦了九江郡守,他的轄區,郡府壽春在淮水邊,最南的上贛縣卻在五嶺以北,光一個來回就得三四個月,還在江南染疾,差點就病死在路上。郡守回到壽春后痛定思痛,以自己的真實經歷向秦始皇上奏疏,說九江郡必須一分為二,否則根本管不下來!
于是才有了今年的分郡,除了從九江郡分出豫章郡,治所南昌城,管轄七縣外,還從南郡分出了衡山郡,從會稽郡分出了鄣郡。
“衡山郡治所在哪,轄哪幾個縣?”
黑夫在鄣郡、會稽沒有利益,對豫章郡則熟得不能再熟,亦對單獨設郡早有預料,所以他唯一關切的,是老家安陸沒被劃出南郡之外吧?
“衡山郡治所為邾縣。”
陳平道:“下轄地域,乃是郡尉數年前與李由將軍所奪的鄂地等處,安陸仍屬南郡。”
黑夫這下知道了,邾縣,便是他曾經目睹秦楚舟師交戰于長江的地方,鄂地,則是后世的武漢。這片地區先由南郡代管,如今才重新設郡。
想想也是好笑,秦一統時,之所以設了三十六郡,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秦始皇在燕齊陰陽家的慫恿下,想要湊出大吉大利的“六六之數”,畢竟他已規定:“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再湊個三十六郡出來也不足為奇。
這種湊出來的郡數,在一些地方當然不方便治理,所以才有了今日分郡。
黑夫惡意的揣測道:“陛下大概是眼看開疆拓土在即,三十六郡怎么也湊不齊了,便索性分出來幾郡,等打下朔方、河西,甚至等一會囊括嶺南百越后,湊個四十二郡、四十八郡出來?”
反正對秦始皇這種迷信的強迫癥來說,秦最終的郡數,必須得是六的倍數。
他便不再關切此事,只是讓陳平將衡山、豫章兩郡長吏的籍貫、來歷打聽清楚,以后或許要打交道。
如此一來,殷通忽然對黑夫阿諛親近的原因便找到了,豫章的縣尉們,多為黑夫舊部。在殷通看來,跟黑夫拉近了關系,到了地方,施政的阻力也能小些。
“那殷通當然得討好郡尉了!”
共敖聽說殷通要去豫章做官,便口直心快地說道:“豫章哪個縣沒有郡尉的部屬鄉黨?不客氣地說,這新設的豫章郡,就跟郡尉家后院一樣!去主人家后院,豈能不先打聲招呼?”
此言一出,陳平立刻看了黑夫一眼。
卻見黑夫皺起了眉,看了看周圍的仆役,都是自家人,便揮手讓他們散去后,只留下陳平、共敖,又在門廊下壓低聲音斥責共敖道:
“亂說什么!類似的話,休得再提及!”
言罷便扔下一臉懵逼的共敖,徑自去內院看妻子。
共敖自知失言,但又見陳平在一旁似笑非笑,以為他幸災樂禍,便怒從心起,正要揮袖而去,卻不料陳平卻拉住了,低聲道:
“共兄之言,平深以為然,豫章,的確是郡尉的后院!”
共敖奇異地看著陳平,二人作為黑夫文武幕僚之首,一直不太和睦,這還是陳平第一次認可共敖的話,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但陳平是聰明人,點到為止,沒有往下再談此事,只不過,他心里卻計較開了…
“我本陽武窮士,幸得郡尉賞識,讓我來做門客,如此才有機會一展腹中才學,于我有知己之恩也。”
他默然拐進一墻之隔的家中,看著妻子穿著厚實,在暖和的炕屋中抱著兒子,輕哼著魏地歌謠,陳平露出了一絲笑,沒有打攪她,而是到了書房。
“郡尉使我得祿米兩百石,食有肉,出有車。妻子食嘉柔,居廣廈,夏有冰,冬有炕,不可謂不厚。”
“故為人私臣者,不可不為主君謀!”
陳平作為魏人,魏地養客成風,遠有信陵君,近有張耳。故魏人比較認可主君門客的關系,忠君愛國的想法反倒鮮少。
他如今身為黑夫幕僚長史,而不是正式的,所以自己在給誰打工,陳平分得很清楚。
“馮諼曾言于孟嘗君曰,狡兔有三窟,方可高枕而臥,今郡尉有幾窟?”
雖然黑夫讓小吏們都學會用算盤,但陳平還是會在家里留一些算籌,此刻便一根根擺在案幾上。
“簡在帝心,此一窟也。”
“與葉氏結親,南郡各縣皆內史騰門生故吏,此二窟也。”
“三千鄉黨子弟,今分列豫章七縣,或為尉、丞,或為小吏,盤根錯節,聲氣相通,此三窟也!”
有了這三窟,才能保證黑夫在朝堂、地方都混得開,有了它們做保證,黑夫家的甘蔗、紅糖產業,才能年入百萬,卻無人敢覬覦,才能養得起他們這些追隨左右幕僚。
所以陳平覺得,殷通去豫章做郡尉,真是一件好事,此人不太擅長兵事,做郡守還可以,當郡尉,只怕要極大仰仗尉史、縣尉們。在他任期之內,足以保證黑夫的這一”窟“順利保全。
“這一步步走來,究竟是郡尉無意為之,還是故意如此?”
眼看黑夫三窟齊全,陳平反倒有些吃驚,他這幕僚,只能做查缺補漏之事,連學習馮諼,替主君新開一窟都做不到?
良久后,陳平才在案幾上放下第四根算籌,露出了笑。
“誰說狡兔只能有三窟?”
“皇帝欲開邊塞,正是丈夫用武之時,北地郡,未嘗不可作為郡尉的第四窟!”
黑夫不知道陳平在打什么小九九,他走進溫暖的居室時,發現葉子衿在做一件前世他見過無數次的事情:
織毛衣!
葉子衿得知丈夫歸來自然心喜,但懷孕八個月,她行動已十分不便,所以未能去門口迎接。
等了半響,見他遲遲不歸,她手里也閑不住,沒辦法坐在機杼前,便拿起案幾上一團絨線,兩根細長的銅針,坐在窗下織了起來。
外面是飄灑的白雪,溫暖的燭光照在她的肩上,那種母性的舒適嫻靜之美,是言語描述不出來的…
黑夫看了良久,才輕咳一聲走進去,夫妻小別遠勝新婚,一番溫存后,黑夫指著那毛衣問道:“為何突然織起此物來?”
葉氏卻說起了一件似不相關的事:“良人第一次見妾,是在何時?”
這是一道送命題,黑夫當然不會忘:“二十三年的上巳節,江邊流水亭。”
“不對。”
葉子衿眼睛里透露出一絲狡黠:“在這之前,良人還見過妾一次!”
黑夫思索了一會,才想起來,二人正式見面前,他與醫者陳無咎去尋找繃帶材料,在江陵城織室,正好遇到了一群來“勸蠶”的郡吏妻女,葉子衿亦在其中。
沒記錯的話,當時她穿著符合三月份色調禮制的青色深衣,肩膀瘦削,看上去體質纖弱,因尚未及笄,所以秀發垂肩,正吃力地捧著裝滿桑葉的竹匾,跟隨自家后母步入蠶室。
誰能料到,那個少女后來會成為自己妻子,如今又快做母親了呢?
葉子衿道:“按照慣例,上至王后嬪妃,下到郡縣守令妻女,皆要前往當地織室蠶室,親自采桑、養蠶、綴絲,此乃勸蠶之禮也。”
在秦朝,皇帝、郡守、縣令為了表明對農事的重視,都要親自去田里摸一摸犁把,稱之為“勸農”。他們的女眷也不能閑著,三月養蠶的關鍵時刻,也要出來親自做這些“婦功”,表明鼓勵蠶桑的態度。
“但北地苦寒,極少蠶桑,連麻也不多,故勸蠶之禮,不過是貴婦們的聚會游戲,于本地百姓無甚勸導之效。”
黑夫明白了:“所以你想將這規矩變一變?”
葉氏頷首:“然,前年,朝堂上爭論是否推行毛衣時,廷尉不是說過么?觀時而制法,因事而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當因俗制禮。在北地郡,勸蠶可以保留,只需將蠶桑換成羊毛,起到的成效亦是一樣!”
“良人不是說么,未來北地郡會養更多羌羊,剪下更多羊毛紡線、織布,使之衣被天下么。此事光官府織室做可不夠,民間亦需要勸導,此事當從吏婦做起。”
即便在家中,這些衣食無憂的女眷也被鼓勵要學會織布縫衣,這些都是“婦功”的一部分,織出來的衣物帛布,還會送到當地一把手夫人處比個高低。
“郡守夫人年邁,便將此事交予我,我乘著這冬天學一學,待來年入夏,便可帶著郡吏妻女,去新建的織室紡毛布…”
她拿起黑夫的手,放到自己腹上,笑道:“亦可為吾等的孩兒,親手織一件保暖的衣物,以御嚴寒。”
同樣是織毛衣,葉子衿用的,是比一般羊毛貴重十倍的羊絨,織出來的衣物細膩柔軟,小巧可愛,可不是士卒們身上那些肥大笨重的毛衣能比的。
“夫人真是有心了,若能如此,毛紡必能在北地郡大興!”
黑夫嗟嘆,雖然自己走時她依依不舍,還寫了首閨怨詩以表達相思之意,但她卻沒有時刻垂淚空待,而是扮演者郡尉夫人的角色,這就是自己挑中的女人啊…
但想想不遠的將來,義渠城內大街小巷,晚飯過后,一群婦女在井邊邊嘮嗑邊織毛衣的場景,黑夫就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良人為何發笑?”
黑夫連忙轉移話題:“我想起在塞外時,隨糧食一起送至軍營的,還有烏氏今年織出的第一批毛衣,分予軍中將士御寒。事后,我告訴烏氏延,可以給北地郡的毛衣取個專門的名,譬如魯之縞、蜀之錦,以同隴西、上郡、代北所產的毛衣做區分…”
各地都已經用當地的慣用稱謂,來稱呼不同產地的絲織物,有點像后世的品牌,雖然這年代的人還沒有品牌意識。
“烏氏延聞言深以為然,便請我贈名。”
“良人給烏氏的毛衣取了何名?”葉子衿問道。
“我當時就給他寫了出來。”
黑夫忍住笑,湊近到妻子耳邊,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三個字:
“恒,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