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五部爭地之事后,黑夫沒有急著回義渠城去,而是帶著百余親衛,在大原各地巡視。
“董志塬頭顯奇觀,茫茫平原遠接天”,后人用這句話夸贊大原,的確,跟周遭千余里內,溝壑縱橫的梁峁相比,大原就好似一塊平坦無垠的大平原,進入其深處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走在高塬上。
每過一段距離,黑夫便下了馬車,讓隨行的田吝夫、田佐吏等農官查驗水土。結果發現,大原有十三條溪流,均勻分布在方圓兩百里內,森林覆蓋率還不錯,后世水土流失的情況幾乎沒有。而各地土質也土層深厚,質地松軟,十分適合耕種。
當年,周人祖先要是打得過這里的群戎,說不定就來此安家落戶了。
面容黝黑的老田官將手里的泥土扔下,舔舔嘴唇道:“郡尉,只要水夠,此地不僅能種粟,還能種麥。”
另一位田嗇夫也道:“大原地平,很容易犁田,若是人手充足,開出百萬畝新田不在話下…”
得到專門搞農業的田官如此匯報后,黑夫更加確定,公孫白鹿提議的,讓大原轉牧為農,以養活更多人口,解決牧場爭端,是可行的。
后世還有句俗話:“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邊”!要知道,以后很長時間里,這也是被稱為“隴東糧倉”的豐饒之地啊。作為北地郡最適合搞農業的地方,即便以現在的農業技術,養活萬戶人家不在話下,如今卻住了萬余戎人便嫌擠,這簡直是對資源的浪費。
但黑夫的想法,與公孫白鹿又略有不同。
“讓戎人棄牧轉農,就好比逼迫一匹戰馬卸下鞍韉,套上農具去犁田。”
儒生言,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這句話是有一定道理的,戎狄與華夏,最明顯的區別不是血緣,而是生活方式,戎狄的生活習慣根深蒂固的,不是一道政令就能更改的。大原戎人雖是半農半牧,但就黑夫所見,無疑還是畜牧為主,他們按牲畜數量衡量各家貧富。田地隨便燒片林子,遍地撒種,既不精耕細作,也不施肥澆地。
強迫他們棄牧務農,肯定會遭到巨大的反抗,即便成功,黑夫也很懷疑戎人種出來的糧食,夠不夠他們自己吃。
再說了,要是所有戎人都跑去種地,疏于騎射,北地騎兵可要損失一大批兵源呢。
所有,黑夫的計劃,與公孫白鹿第二個想法,不謀而合!
“郡尉,要我說,既然大原已容不下這么多人和牲畜,五十年前的禁令也過時了,不如請朝廷放寬禁令,讓五部遷往他處放牧…否則,就算是郡尉令五部和解,過上幾年,五部一樣會混戰流血,那時候,事情恐怕就不是拔河便能解決了。”
公孫白鹿在彭陽邑的提議,黑夫未知可否,他不知道,這位新來的郡尉,心中籌謀的計劃,比他更加激進!
十月初一這天,回到郡城后,黑夫家都沒顧得回,就去到郡尉官署,讓留守的陳平來見,將自己的見聞告訴陳平,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三年內,我欲使大原戎人全部主動遷走,而徙關中、關東移民實之!”
“主動遷走?”
陳平微微吃驚。
黑夫自有謀劃:“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牧為業。這本就是戎人的習俗,只是昭王將大原當成了狗圈,將五部圈養在其中,若官府撤掉藩籬,五部仍會遷徙。”
黑夫走的這半個月,陳平也沒閑著,他這郡尉長史新官上任后,便沒日沒夜地泡在官署,將黑夫扔給他的工作,諸如核對郡兵名單,籌備冬衣、糧秣等事做完,然后又馬不停蹄地接收各縣送上來的“上計”簡冊,一一歸類入檔,忙得連喝水的功夫都沒有。
即便如此,他亦抽空翻閱了北地郡的諸戎簿冊,對大原之戎有些了解,此時聽黑夫之言,便問道:
“下吏敢問郡尉,可遷往何處?要知道,北地戎人,可不止大原五部。涇水一線,有烏氏戎、朝那戎,泥水一線,又有郁郅戎、義渠戎等,各自占據牧場,北地看似廣袤,可真正平坦宜居的地方,可不多啊…”
在他看來,大原之戎本就是北地的麻煩制造者,若安插到別處,恐怕會產生矛盾,擾亂北地秩序,不如困死一地。
所以,在黑夫去處理大原之戎爭端時,陳平還獻上了一個“以戎制戎”的毒計:可乘此機會,在五部之間制造爭端,讓他們仇殺更甚,自相損耗,官府支持兩部進攻三部,或反過來,最后五部盡弱,而官府和移民得利。
黑夫則不以為然:“獵犬混斗,血性大發,也會咬傷主人。更何況,獵犬是用來打獵的,如今狡兔未死,飛鳥尚在,豈能急著弓藏狗烹?”
他的眼光,亦不局限于北地境內,而投向了廣闊的遠方。
“拿地圖來!”
尉史們連忙將北地郡地圖掛了起來。
黑夫與陳平踱步到地圖處,說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過去數十年前間,每逢秦軍征募戎騎,戎人爭相應募,究其緣由,除了戎人性格堅剛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外,還因為征伐六國,他們可以得到賞金,奪得的財物也能歸其所有。”
“天下一統,兩年來,戎騎無用武之地,又不敢滋擾編戶齊民,只能相互傾軋,私斗成風。”
“若如今,境外之地,有新的獵物,可以讓他們去撕咬掠奪,甚至搶占其肥美草場呢?五部難道還會守著大原,無動于衷?”
陳平心中一動,他亦知道,黑夫來做北地郡守,是秦始皇“西拓”大計劃的重要部分。隴西郡李信的目標是河西,上郡羌瘣、馮劫的目標是匈奴河南地,云中郡蒙恬的目標是被匈奴奪走的趙九原城、高闕塞,黑夫作為計劃的首倡者,又豈會沒有自己的目標?
“郡尉看中的狡兔與飛鳥,莫非是…”
陳平的目光,找到了地圖上的蕭關,接著視線往上。境外大多數地方一片空白,被綿延沙漠和山脈占據…
但也并非一無所有!
沒錯,黑夫早已找準了心中的獵物。
它位于長城之外,蕭關之北,賀蘭之南,大河之畔!
黑夫找到了它大致的方位,手捏成拳,重重砸在上頭!
“這里,有一塊流淌著蜜和奶的地方!不僅能讓大原五部移居駐牧,也能建立新的縣邑,讓移民去開辟屯田!”
那里,后世稱之為“靈州”“銀川”,它還有一個響當當的名號:
塞上江南!
十月已至,蕭關以北六百里外,更早早感受到了來自北方的寒意。
一位年十,頭戴金冠飾,身披黑豹裘,背負強弓,腳上踩著鹿皮靴的青年貴族,正騎著他那匹火紅色的駿馬,奔騰在枯黃色的草原上,駿馬四肢修長,腿蹄輕捷,飛馳向前,將身后一眾匈奴騎手遠遠拋在身后,最先抵達了氈帳!
青年勒馬回首,高高舉起自己的弓,他是這場競逐的勝利者!
“賀蘭!”身后陸續抵達的匈奴騎手歡呼起來,將他們的氈帽拋向青年馬蹄下,以表示對他的佩服。
“賀蘭!”氈帳處等待許久的匈奴女子們,也笑著跑過去,伸出手,圓圓的臉仰起,渴望得到王子的垂憐。
但青年卻對她們不屑一顧,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肩負銀白霜雪的賀蘭山巒,看上面的雪花被大風吹拂,落到半山腰上。
“賀蘭”,在匈奴語中,是駿馬的名字。他喜歡這座山,喜歡它腳下的冬季牧場,盡管這只是匈奴眾多領地的其中一個。
因為王子覺得,這座山,與他有某種神秘的聯系。
出生的那天,大巫便將血淋淋的他高高舉起,放到馬背上,宣布了關于王子的預言:
他,匈奴頭曼單于之子,攣鞮氏的冒頓王子,未來注定是一匹,奔踏萬里的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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