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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解夢

  “陛下在汧渭之間做夢了?”

  陳倉縣陳寶祠內,須發斑白,面色蠟黃的巫雉看著氣喘吁吁的黑面小伙,已然猜到了他的來意。

  “陛下讓少府丞來請老朽去占夢?”

  “然也。”

  黑夫接過巫祝遞過來的湯水,一飲而盡,才有時間觀察這間小廟宇。

  這間廟宇最引人注目的,是外頭屋檐上立著一只陶制的大公雞,昂首挺胸,作出對朝陽長鳴的模樣。

  祠名“陳寶祠”,黑夫在咸陽藏室翻《秦紀》時見過一段記載:“文公十九年,獲若石云,于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于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云,野雞夜鳴。以一牢祠,命曰陳寶…”

  說到底,這只是一塊隕石,某晚從東南方向墜落在陳倉北阪,隕石在寂靜的夜晚墜落,驚起了一山的野雞亂叫,人們卻以為是野雞神顯靈,故曰:“雞鳴神土”。

  這塊石頭被當地人送去秦文公處,卻見其質地像石頭,形狀、顏色卻似肝肺。秦文公奇之,認為是寶物,在巫祝解釋一通后,把它供奉在陳倉城北面山坡上的祠廟里,稱之為陳寶。

  如今幾百年過去了,陳寶祠不復當年繁盛,但秦朝依舊安排了專門的巫祝在此四季祭祀,便是眼前頭上插著野雞毛,披著羽毛衣,說話時滿口痰音,每隔半刻便要小徒弟遞過痰盂吐一口的老巫稚…

  別看巫稚看上去身體虛弱,但亦是如今秦地本土最著名的兩名巫祝之一。另一位是汧邑西疇祠的“巫雅”,秦始皇亦派中車騎令王離過去請他了。

  黑夫好容易討到了這樁差事,不想比王離晚太久,便道:“陛下已先至隴西,派吾等來恭請大巫,時間不多,大巫,你我還是到車上說罷!”

  巫稚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絕,而且掐指算算,自從樹立十二金人的典禮后,皇帝也許久沒召見他了,連西巡過路都沒來看看。

  這可是難得的面圣機會,他不敢怠慢,讓弟子將必要的龜甲等物帶上,便匆匆隨黑夫出門…

  不過,黑夫卻詫異地發現,巫稚帶的必需品里,赫然有幾卷干燥的大麻葉,就是幾年前,醫者陳無咎在云夢澤中發現的那種可吸食大麻。

  “大巫為何會有此物?”黑夫將巫師扶到車上后問道。

  巫稚想維持自己的神秘,神神叨叨地說此乃通靈之物,點燃后,便可神游天外,與鬼神交游…

  “鬼扯。”黑夫暗想,不就是吸大麻吸嗨了么。

  原來,這是巫雅去歲因十二金人之事,去咸陽助祭時,從南郡商賈那搞到的“好東西”。

  他嘗過一次后,便一發不可收拾,只以為自己真在天神交流,不知這只是神經麻醉后產生的幻象。

  才幾年時間,此物已在巫師、方士的群體里流行開來。

  黑夫暗罵陳無咎這個始作俑者,同時也覺得,回到咸陽后,當向管關隘檢查的少府有關部門反映,要將南郡大麻列為違禁品!

  他婉轉地提醒巫稚,到陛下面前占夢時,最好還是別吸,清醒一點比較好。

  “少府丞,陛下究竟做了何夢?”巫稚卻不以為然,問起了正事。

  黑夫亦旁聽了丞相王綰的解夢,所以知道秦始皇的大概夢境:

  皇帝夢到,用來祭祀非子的犬、馬活了過來,他騎在白馬上,而黑犬在前引路,順著隴山向東而行,走著走著,竟回到了咸陽宮,樹立于殿前的十二金人騰然站了起來…

  到這時候,一陣雞鳴傳來,皇帝便驚醒了,總覺得這夢頗有深意,召隨行的王綰等解夢。

  王綰這廝雖博學,卻受儒家思想影響太深,覺得做夢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事,以《周禮》六夢解之。他認為秦始皇的夢是“覺時所思念之而夢”,乃思夢,簡單地講,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是科學的論斷,黑夫也想給封建但不迷信的王丞相點贊,但秦始皇更相信神秘主義那一套,不滿意王綰的答案,便讓人去請兩位最著名的巫祝來。

  皇帝動動嘴,黑夫跑斷腿,他只能再度帶人回到隴東,大老遠跑到陳寶祠。

  巫祝,還真是占夢的專家,早在殷商時,甲骨卜辭中有關殷帝占夢的記載很多。殷帝武丁總是讓巫師替自己問鬼神,其夢有沒有禍,其夢有沒有災。

  而到了周朝,更是喜歡玩解夢,據說當時周文王和周武王做了不少好夢,預兆著周必定會取代殷。比如文王曾夢“日月著其身”。日月是帝王的象征,這顯然是說文王受命于天。他老婆太姒的夢則是:“夢商之庭產棘,太子發(武王)取周庭之梓,樹之于闕間,梓化為松、柏、椹、柞。”

  周人巫師占夢于明堂,認為這是大吉之兆,是皇天上帝要把“商之大命”給予周人,以后自家的小子發要把樹載到大邑商去了!

  秦人崛起于周土,也繼承了周朝對夢境的重視,秦穆公曾因病七日不醒,夢往天帝之所居,游鈞天,奏廣樂。醒來后,也將此視為是上帝要他稱霸的吉兆。

  如今,秦始皇又做夢了,還是在非子牧馬之地做的怪夢,皇帝當然會覺得,這或是先祖帶給他的預兆呢?

  講述了事情經過后,黑夫在顛簸的馬車上問道:“大巫以為,此夢當何解?”

  巫稚卻閉上了眼:“此乃鬼神之秘,只能告于陛下,不可說與他人。”

  其實他是還沒想出來應答之法。

  黑夫雖有心干涉,卻也不敢太明顯,惹巫稚不快,眼睛一轉,卻旁敲側擊地說起另一件事來。

  “我記得樹立十二金人時,除了幾位秦地的大巫外,陛下還讓來自燕齊之地的方術士也參與助祭啊…”

  黑夫不提還好,一提那些燕齊山東方士,巫稚就氣不打一處來。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祭祀、占卜、解夢等,從秦立國開始,便是本土巫祝的禁臠。比如一百年前,秦楚爭霸激烈時,秦惠文王為祈求天帝和大神巫咸保佑秦國獲勝,便令秦地巫師刻石詛咒楚國敗亡,因稱《詛楚文》。

  秦地巫祝,除了祭祀白帝少昊,陳寶野雞神外,主要信奉“三巫”,便是“巫咸”、“大沈厥湫”、“亞駝”,自成體系。

  但自從秦始皇一統天下,山東方士的到來,卻給秦地古老的巫祝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同行是冤家,方士們也是從事星占、神仙、房中、巫醫、占卜等事,跟秦地巫祝相沖。

  巫祝本來看不起這些外鄉人,但在皇帝面前一競爭,雙方高下立判。

  燕齊方士不但將鄒衍的陰陽五行學說借來包裝自己,還自稱“方仙道”,以出海求仙的神仙長生學說游說皇帝,吹出了諸如蓬萊、方丈之類的“三仙山”,說上面滿是神仙種的奇珍異草,凡人吃了,就能長生。

  秦始皇本就向往長壽,加上燕齊方士們能說會道,頓時就被吸引了。

  與之相比,秦地巫祝就老土多了,只會披著羽毛衣,瞪著眼,用土味十足的關西話,念叨傳承了幾百年的禱詞,遂被冷落。

  這次為皇帝占夢,若非方士多留在咸陽,遠水解不了近渴,估計都輪不到他們…

  “這便是小子想不通的地方了。”

  路途很長,經過兩天朝夕相處,與巫稚更熟一些后,黑夫便做出一副同情秦巫,反感方士的模樣來:

  “陛下一統天下,稱皇帝的吉兆是十二金人,金人出于隴西臨洮,但秦地的巫祝卻沒能把握機會,對此大肆宣揚,竟在大典上,與山東方士平分秋色,我真是為大巫不值啊。”

  “彼輩奸猾,以妖言蠱惑陛下。”

  巫稚陰著臉,那些燕齊方士趾高氣揚,出入宮廷,他們卻備受冷落,想想就來氣。

  但也無奈,秦地巫祝的腦子沒燕齊方士靈活,人家可是在山東諸侯上躥下跳幾十年練出來的嘴皮子,什么長生,什么海外仙島,啥都敢吹。

  “方士們說,東方海外可求長生,其實是想讓陛下賜予錢帛,讓彼輩回家鄉去揮霍。”

  “可不是!”巫稚深以為然。

  黑夫拼命暗示:“但東方有三仙山,難道西方就沒有類似的神仙居所?”

  “西方?”

  巫稚感覺喉嚨癢癢的,又吐了一口痰,抬起渾濁的眼睛看向黑夫,你是說:“西王母之邦?”

  “然也!”

  老家伙思路總算跟上了,黑夫很欣慰。不過,秦巫閉塞,巫稚對西王母傳說也只是一知半解,遠不如魏國人寫的“”詳細。

  黑夫便道:“我在咸陽時,曾在藏室中讀書,見過一本《穆天子傳》…”

  這可不是黑夫瞎編,真是魏國人寫的書,記載了周穆王駕八駿西巡之事,行程三萬五千里,還會見了西王母,成書后,已在魏地流行幾十年了。大概是魏國家,把周人記述周穆王西巡的故事神話了。

  魏亡后,這本書被收到石室內收藏,張蒼將其編篡整理,在這次西行之前,黑夫又請陳平等人幫忙抄到麻紙上,編訂成紙書…

  他一共帶了兩本,此刻便從懷中抽出一本來,雙手奉予巫稚。

  巫稚也見過麻紙,并不奇怪,蒼老的手接過,翻開黑夫特地夾了片葉子當書簽的地方。

  “西王母豹尾,虎齒,善嘯,蓬發戴勝…”

  “西王母為穆天子謠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西王母能予人年歲,使人長生?”

  巫稚猛地瞪大了眼睛,黑夫的話,還有這本《穆天子傳》,猶如當頭棒喝,點醒了迷茫已久的他!

  “老朽先前為何就沒想到呢!”

  在幾乎要被燕齊方士淘汰的秦巫面前,一扇嶄新的大門,被打開了!

  犬、馬、金人十二、西王母國…巫稚已知道,皇帝的夢,該怎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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