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六年七月初,少府五丞相聚于官署中時,便談起了近來發生的咄咄怪事。
“新上任的假丞黑夫…”
少府將作丞故意拉長了話,等幾位同僚湊過來,才繼續說道:“他派人來要走了東西織室的所有麻頭、破布、邊角料!”
眾丞面面相覷,少府內丞首先啞然失笑:“他要這些廢物作甚?”
少府內丞分管宮室衣服寶貨珍膳之屬,終日與從六國掠奪來的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打交道,普通的絲帛麻布都不放在眼里,何況麻頭、破布、邊角料,在他看來,都屬于無用之物。
“難道是要用來做百衲衣?”
一旁的少府獄丞管著囚犯,見過清苦的隸臣妾無衣服可穿,便將零零碎碎收集到的破布縫在一起做衣穿,稱之為“百衲衣”。在他的家鄉雍地甚至有個習俗:常生病遭災的小孩,須吃千家飯,穿百衲衣,方能祛病化災、順利成年。
除此之外,他們實在想不出黑夫收一堆破布頭去做什么?
對臨時來到少府,專管造紙事宜的黑夫,眾人是有些排斥的,尤其是將作丞。宮廷所用的竹簡、絲帛都由他督造,縱然陛下要做新物,也應讓他主導才是,可陛下卻讓外行人黑夫另起爐灶,這算什么事?
將作丞不敢質疑秦始皇的決意,便把怨氣放到了黑夫頭上,雖然對黑夫要的東西,他都予索予求,但心里卻暗懷了想看黑夫笑話的心思…
他冷笑道:“十余天來,那黑夫除了跟苑丞索要樹木泡到水中,又四處搜集破布外,便毫無作為。我倒要看看,九月底時,他要拿出何物向少府監和陛下交差!”
七月初七,雖已入秋,但太陽仍火辣辣的,按照秦地風俗,今天是各家曬衣布、曬竹簡的日子。
內史騰家也不例外,繼母多病,家中諸事便由葉子衿管著,她才讓人將布帛衣物,還有父親書房的沉重竹簡搬到院子里暴曬,卻聽到府邸外面傳來了一陣悠長的吆喝聲…
“收破布頭嘍!”
一聽這聲音,子衿便知道,是黑夫手下的小吏來了。
此事已經在咸陽城成了一個笑談,當了假少府丞的黑夫正事不干,卻派人在咸陽城內大索破布,真是滑稽。
“此君做事,從不無的放矢,數年前在南郡進言廣建公廁,大興漚肥,也沒少遭人笑話,可到了年終上計時,畝產倍增的事實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有人以為這是運氣,但數年間或憑軍功,或借時勢,一步步從南郡小吏變成皇帝近臣,位列下卿,豈是一個庸人能辦到的?
所以此事看似沒頭沒腦,葉子衿卻不由心生好奇,想知道黑夫又有何奇思妙想了,便對身邊人道:“傅姆,家中可有破布,麻頭?”
內史的府邸極大,里面生活著門客、隸臣、女婢、庖廚、工匠百余人,還有一個專門的織室,從外面買上等布料來制作衣裳,普通婢女也衣紈履絲,只有馬夫、圉人才穿麻布。
但再好的裁縫,裁布也會有誤差的時候,所以府中破布邊角料還真不少,內史夫人奢貴,見不得家里下人打補丁,覺得這是丟面子的事,所以破布邊料都無人問津,裁縫又不舍得扔,遂堆在倉庫里,竟有幾籮筐。
子衿讓兩名傅姆、女婢跟著自己,叫隸臣抬著破布邊角料出了府邸,正好看到收布的皂衣小吏將牛車停在里閭處,跟聞詢而來的販婦販夫解釋破布的價錢…
小吏道:“破布、邊角、麻頭,每斤一錢。”
“一錢!?”
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發出了夸張的聲音,滿是笑意的臉上頓時掛滿了不高興:
“吾家不比豪貴富戶,只是普通公士、上造,里閭間有句俗話,叫新伯子、舊仲子、破叔季。其意是,一件衣裳,伯仲叔季兄弟四人輪著穿,冬衣改夏裳,寬袖改無袖,大修小、打補丁,從新衣穿成舊衣,再穿成破衣,一直到不能再穿為止。直到這時,還要剪下來襯履底,做褙…”
“是故,這破布也是有用的,你竟想一錢一斤購走,我還不如留著當抹布!”
說完扭著腰便要走。
少府小吏哭笑不得,當場撥弄著張蒼教他們的算盤,給這潑辣的咸陽婦人算了筆帳:“大褐衣一件,用麻十八斤,值六十錢;中褐衣一件,用麻十四斤,值四十六錢;小褐衣一件,用麻十一斤,值三十六錢。”
“如此算來,一斤好的麻布也不過三錢多,如今以一錢收一斤破麻爛布邊料,便如同以三件穿不了的破衣換一件新裳,難道還虧了不成?”
潑辣婦人仔細想了想,小吏的話似乎有些道理,麻布粗糙,裁剪了做小衣也蹭得胸口疼,與其湊合著用,還不如把破布換成錢購新布。于是便將家里找出來的數斤破布給小吏稱量,捧著幾文半兩錢喜滋滋地回家了。
再看小吏車上,已裝了不少破布邊料。
他其實也不太明白少府丞收這些作甚,但上命如此,內史和咸陽令也準許了,那便只能硬著頭皮做唄。
碩大咸陽城內,類似的小吏牛車還有不少,伴隨著牛鈴叮當,牽牛的隸臣扯開嗓子,高呼的“收破布角料麻頭!”也在里閭中回蕩…
待到暮色將至時,收破布的牛車大多滿載而歸,在渭橋附近匯合從少府開來的馬車,一齊向鎬池駛去。
到了七月下旬,看著鎬池邊堆積成幾座小山的破布、邊角料,程商、章邯等人嘖嘖稱奇,黑夫卻并不感到驚訝。
作為帝國的首都,咸陽戶數已有十五萬,近來更遷徙了十二萬戶入關,其中一半安置在咸陽郊區,二十多萬戶是什么概念?每家收半斤破布頭,也足有十萬斤!
更別說少府還送了大量邊角料出來,既然原材料齊全,黑夫打算八月份先將麻紙造出來,等工匠熟悉工序后,九月份再開始造樹皮紙。
計劃步入正軌,黑夫心情不錯,直到呆在咸陽城算賬的張蒼也趕到工坊,欣喜地告訴黑夫,他又有新綽號了。
張蒼胖臉上滿是促狹的笑,肥嘟嘟的手朝黑夫作揖:“恭喜恭喜,黑夫之前不是還抱怨過么,你只是各假少府丞,沒有明確職權,如今則不然,你已被全咸陽人稱之為‘少府破布丞’了!”
章邯忍俊不禁,別過臉去笑,程商則為黑夫抱不平。
“以破布制紙,用財不費,民德不勞,又能興新利,此乃節用而利國利民之舉,卻被百姓誤解,我真是替少府丞不平!”
他們墨家最講究“節用”,就拿衣服來說,倒不要求每個人都如墨者般穿褐衣,只要冬天穿的紺衣暖和,夏天穿的細葛衣輕便而又涼爽,這就可以了。
過去的秦國的確是這樣的,就連秦孝公、秦惠王,也穿著麻衣登朝,極其親民節儉,這也是一代代墨者被秦深深吸引,選擇在此扎根的原因。
但如今卻不然,六國滅亡后,其財富絲帛盡入于秦。皇帝的宮室里,滿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棄之不甚惜。有皇帝帶頭,驕傲奢靡之風已在咸陽滋生,官吏家的婢女,也統統穿絲履,配美飾…
墨者感到痛心,只覺得這已不再是自己認識的,淳樸節儉的秦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黑夫能反其道而行,變廢為寶,將宮室棄如草芥的破布邊料重新利用,是程商極其欣賞的,他決定將這里發生的事告知唐夫子、唐鐸等秦墨,讓所有墨者都來協助黑夫,一定要做成這件事!
黑夫謝過程商的好意,他一點都不沮喪,相比于之前的種種綽號,這算得了什么?
“破布丞就破布丞吧。”
他淡淡一笑,抄起切麻布用的長刀,帶頭走向在池中浸泡許久的麻頭、破布。
“笑罵從汝,但這澤被后世的功業,須我為之!”
八月初時,隨著原材料備足,造紙工坊正式開工,鎬池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也吸引了咸陽城內不少人的目光。
剛剛從齊國歸來的少上造蒙恬,更親自來到鎬池,想看看“少府破布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