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巴忠來到他位于渭橋旁的居所時,瞧著這處宅邸重樓高宇,雕梁畫棟,黑夫不由贊嘆:“好大的宅院。”
倒不是他沒見識,章臺宮都進了,天下哪里還有比那更大的房子?更何況,黑夫在江陵、安陸的府邸,也不比巴宅小。
但這里是首都啊,后人有言,長安居,大不易。京城的房價可不是江陵、安陸這種三四線城市能比的。
傳說周公制禮而有九數,戰國之世,算數之學流傳甚廣,六國多有算書,如今這些算書集中到了御史府石室。黑夫去找張蒼時,他正在收錄舊文之遺殘,進行刪補。
所以黑夫正巧瞧見了上面的一道數學題。
“今有取保,一歲價錢二千五百,今先取一千二百,問當作日幾何?”
換成后世的話,就是張某給人家打工,年薪2500錢,現在他要買房了,沒錢交首付,想預支1200錢的工資,試問張某需要工作多少天,才能把這1200錢還上?
斗食吏年俸96石米,以目前米石30是價錢來算,加上一些出差補貼,年薪三千錢上下,這就是咸陽普通公務員的收入。
靠這樣的收入,想在咸陽買一套房子,可不容易。據說一間能讓五口之家容身的百多平米小宅,都要一萬錢起步。和后世相比,也不算太貴,辛苦幾年,親戚們幫忙湊一湊,起碼能把首付交了…
至于公卿大夫住的大院,根據面積大小不同,價格從五十萬到百萬不等!
巴忠目前的爵位是公乘,按照名田宅制,可有房20宅,近八十畝的宅基地,他便置辦了這座大豪宅,又處于渭橋這種黃金地段,少了兩百萬錢,絕對拿不下來!
但兩百萬錢對巴氏而言,毛毛雨啦!
秦朝的小康標準是家財十萬,那些被遷來咸陽的富戶標準則是百萬錢,若能達到千萬,便是“豪貴”。
但巴氏的家財,恐怕要用“億”這個單位來形容。每年光是采煉丹砂,賣給官府,就能賺得盆滿缽滿,更別說僮、井鹽、馬幫的生意。據說巴氏在巴郡養著僮仆千人,私人武裝兩千,依附者上萬,足見其財力雄厚。
“這里原本是門客的離院,倒臺后,便被母親買下來翻修,讓我入都城時方便居住。”
巴忠笑瞇瞇地暗示道:“像這樣的宅邸,咸陽其實有很多,若是中郎戶令需要,可任君挑選…”
不愧是有錢人,兩百萬的大宅,說送人就送人!
黑夫如今也成了皇帝近臣,巴氏此舉不無討好之意,但秦律在這方面管的很嚴,專門負責監督百官,靠打大老虎湊政績的御史大夫可隨時盯著呢,黑夫不敢犯險。
于是他婉拒道:“秦律,收受一錢亦要被判刑,何況宅邸?巴兄切勿復言!”
“這是自然,我也只是一時玩笑,玩笑。”巴忠哈哈大笑,請黑夫入宅飲宴。
黑夫倒是沒有艷羨,就社會地位而言,他身為左庶長,是比巴忠高很多的。只要黑夫有錢,他也可以在咸陽置辦七十宅屋舍。
但問題是沒錢…
他如今年俸千石,折合半兩錢三萬,但要置辦大宅,光靠死工資是遠遠不夠的。過去數年征戰,依靠賞賜和掠奪,黑夫身家逾百萬,可閑錢都拿來投資紅糖生意了,所以到了咸陽,只能在供官員居住的小院里湊合。
“也不知堂弟在渭北咸陽市肆賣紅糖賣得如何了?”
黑夫這些天忙于宿衛,沒有關注此事,于是在入巴忠宅邸吃飯前,便讓御者桑木去渭橋對岸走一趟,看看情況,自己的買房計劃,就指望紅糖在咸陽大賣了。
進宅邸后,黑夫隨著巴忠到了一個小亭內,雖未入夜,亭周邊已點起火燭,將四周映得通亮如晝。美婢垂首侍奉于側,這里的石案上已設樽俎,漆盤里放置著些許蔬果,石案上還煮著酒。
秦之法,黔首三人以上不得聚飲,百官倒是沒有禁酒令,但也不能太過囂張。唯一的例外是,朝廷有慶典之事,特許臣民聚會歡飲,此謂“賜”。
今日皇帝宣布詔書后,為了慶祝帝國建立,也宣布天下大,禁酒令一開,渭橋兩岸,處處酒香四溢。
二人就坐把酒,相互祝壽,巴忠祝賀黑夫榮登左庶長,并成了中郎戶令,能常伴天子左右。
黑夫則先祝巴忠之母得到始皇帝公開褒獎,被封為貞婦。
“能被皇帝親自表彰,三代以來,從未有此例!”
說起來,這年頭的人在兩性問題上是比較開放的,男女上巳節可以自由戀愛。陽武縣陳平挑選結婚對象,也不嫌棄張氏女再嫁多次。
即便如此,天下間寡婦也不算少,但能被皇帝立貞潔牌坊的,獨此一例,這對于一個邊郡女子,一位商賈而言,當真榮耀至極…
倒不是像一些狗血電視劇情節,皇帝對寡婦清有何想法,聽巴忠所言,他母親已經五十多歲了,皇帝今年才三十八,口味不可能這么重。
就黑夫的了解,皇帝尊崇寡婦清,是出于兩方面的考慮。
其一,便是秦始皇真的對女子“貞潔”看得很重。
這也情有可原,皇帝的母親趙姬早年在邯鄲,就是個長袖善舞的主,先勾搭了呂不韋,又嫁了公子異人。當上太后后,她更是藏于宮中,淫亂宮闈。
母親的放蕩行為,恐怕給皇帝童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所以秦始皇平定之亂后,囊撲太后所生兩子,囚太后于偏宮。雖然后來礙于輿論,復迎趙太后于甘泉宮,但母子已成仇讎,到死也沒和解。
秦始皇至今仍未原諒趙太后,在議帝號時,他尊秦莊襄王為太上皇,祖母華陽太后、夏太后的陵寢亦有加封,唯獨漏了趙太后。
童年陰影讓皇帝對男女不正當關系十分敏感,他曾讓御史府和廷尉更改了通奸的相關法律,鼓勵捉奸,已經到了抓住通奸者后,直接浸豬籠打殺的地步了…
如今又刻意抬出貞婦牌坊來表彰巴寡婦清,未嘗沒有希望天下女子效仿之意。
其次,巴氏也投桃報李,屢次獻錢帛、糧食為軍資助秦滅六國,巴忠更是常年在巴郡、南郡奔走,緩和巴人部族和秦國官府的關系。
而巴忠此次來咸陽,除了代母親拜謝皇帝之賜外,還有另一個任務。
“數千石丹砂,從巴郡運入關中,或走棧道,或繞道走武關,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酒酣之余,巴忠低聲和黑夫說起了他們家最大的買賣。
“陛下喜歡丹砂,聽他們說,方士可以用丹砂來煉制仙藥。此外,丹砂燒之則成水銀,而陛下在驪山令廷尉修筑的陵寢,亦需要巨量的水銀!”
秦國早年的陵墓都修在故都雍,到了秦孝公起,才開始在灞水以東的芷陽縣劃定新的王陵區,惠文王、昭襄王、宣太后等人都葬在那。
唯獨秦始皇的陵墓,卻定在了芷陽以東的驪山北麓,雖然皇帝正值盛年,但這陵寢從他13歲即位伊始,已修了整整二十六年,初具規模…
但如今,隨著秦始皇從秦王升級為皇帝,陵寢的規格也要上一個檔次,遂決定重新開工。按照秦始皇但凡做一件事,就要曠古絕今的性子,便能想見,驪山陵將是何等的宏大了。
黑夫暗暗思索:“既然驪山的大工程已上馬,那么兵馬俑,也要開始燒制了吧?”
他前世就去過兵馬俑,除了驚嘆于門票之貴外,也對秦有了個全新的印象,還在秦陵公園里打轉了一個下午,發了個朋友圈,那時候可沒料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秦始皇的警衛員。
“據說兵馬俑是以郎中令軍和衛尉軍為模板燒制的,說不定,會有少府的人找上門來,按我的模樣身高,做一個將軍俑呢!”
想到這,黑夫就覺得特別有趣,歷史和現實,仿佛交織到了一起。
就在黑夫腦補自己變成了大型陶手辦,站在玻璃框里供后人觀看研究時,巴忠的手下,那個曾在船上分鹽給黑夫吃的巴人武士丹虎卻走進來,用巴人言語說了句話。
“中郎戶令。”
巴忠頷首讓丹虎下去后,對黑夫道:“我家在咸陽市肆的人來報,說君之堂弟,似乎在那邊遇到點麻煩…”
“什么?”黑夫先是一愣,是誰吃了豹子膽,敢找自己的麻煩!
巴忠話音剛落,外面也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卻是桑木回來了。他來到亭邊,下拜道:“主!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