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夫子也在《勸學》中言,學不可以已。我年少時學禮于蘭陵,今年已而立,身為石室柱下史,掌管六國圖籍,靠著職務之便,也算博覽群書了。”
御史府藏室四史中,石室柱下史職權最小,因為秦人對六國書籍興趣寥寥,搶來入庫收藏而已,平常根本無人問津。
張蒼作為廷尉李斯的師弟,聞名天下的學者,卻自薦來做了這官,不求名利,實在是出于對知識的熱愛。
就是這樣一位學富五車的學霸,還對黑夫誠摯地說道:
“但我學的越多,越是覺得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故我死時,若真能如黑夫所言,以書為棺,以典為槨,帶著滿車簡牘下黃泉九幽,此生足矣…”
這本是一段勵志感人的勸學之言,不過看著眼前這白白胖胖的家伙坐在案后,一邊把自己送他的紅糖當零食嚼,一邊說著這話,黑夫就覺得場面嚴肅不起來。
從四年前在魏地陽武縣戶牖鄉聽聞此人之名起,黑夫便想與張蒼交游很久了,如今終于來到咸陽,去郎中令處報到之后,他便第一時間拜訪了張蒼。
張蒼是個心氣很高的人,在咸陽也很低調,不涉足政爭朝堂,一門心思埋在書堆里。哪怕黑夫同屬于李斯一黨,還有當過戶牖游徼,解張氏包庇張耳妻子之禍的交情在,他最初對黑夫這個貿然拜訪的陌生人,依舊十分冷淡。
黑夫用來敲開張蒼防線的東西,竟是他一路帶進咸陽的紅糖…
“張子瓠有三好。”
黑夫的老朋友章邯和張蒼交情匪淺,曾對黑夫說過張蒼的嗜好:“書籍,女色,美食。”
“其嗜書如命,可以一月不出戶。但這一月之內,身邊又不能少了女人。據他所言,一日不御女,則膚欲裂,筋欲抽…”
“此外,他之所以長得如此肥大,還因喜食甜物,蜂蜜、飴餳,甚至是人乳…”
黑夫沒書籍、女子送張蒼,便干脆贈了他五十斤紅糖當見面禮。
需知這年頭甜是稀罕的味道,沒有那么多蜂蜜吃,飴餳張蒼早吃膩了,黑夫送他紅糖,正是投其所好,頓時喜出望外,當日就嗑了半斤。隨后每天來御史府上班,都會帶些,休憩時吃的滿手沾黏,仔細地洗干擦凈,才會去碰他視若珍寶的書籍們。
“明明是個甜黨,卻活在‘咸’陽,真是苦了他了。”
黑夫有些好笑,他的堂弟彥去了渭北租市肆,打開紅糖銷路去了,不知千百年后,能不能把咸陽變成“甜陽”。
也正是以此為契機,黑夫才和張蒼攀上了交情,他又剛好住在張蒼隔壁,二人很快就孰識了,張蒼亦發現,這個靠軍功混到咸陽的黔首子弟,雖然故意顯露出一番鄉下人進城的模樣,可談吐卻頗為不凡,不經意間,還偶有驚人之言。
比如他與張蒼提出“算盤”的設想,讓張蒼深以為然。
等張蒼從差點被書活埋壓死的驚嚇里緩過來,黑夫也跟他聊起了這兩日最熱的話題。
“大王令丞相、御史、廷尉及諸議郎議帝號,子瓠素有博學之名,沒被丞相和御史大夫、廷尉喚去相詢?”
張蒼道:“右丞相與我不熟,至于左丞相,偏好儒家,主要咨詢那些征辟來的博士儒生。”
秦國丞相分左右,其中右丞相為正,自從昌平君卸任后,就由隗狀擔任,左丞相則是今年才從御史大夫升上去王綰。
這兩人一個是法家出身,一個則是儒家的同情者,都不會來找他這個不儒不法的家伙。
“廷尉倒是派人來問過我…”
張蒼也不隱瞞,笑道:“但我只是將廷尉需要的典籍送去,廷尉手下自有聰明的幕僚議論。”
他雖然是李斯師弟,但二人的交情,頗有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或許是李斯做事十分小心,不愿意給秦王一種”結黨“的印象,所以很少找張蒼,又或者是因為另一位同門韓非之死所致?
黑夫來找張蒼,亦是有目的的。
他就算要把正確答案獻上去,但做試卷也得有解題過程吧。既然是如此嚴肅的事情,便不能拍腦袋瞎說,而要兼顧三代傳統,甚至追溯上古時伏羲、黃帝、神農的事跡…
以他的出身,經歷,貿然獻尊號,肯定會被人懷疑:這廝一個黔首出身的武夫,怎知道這些?
“和張學霸聊天時聽說的”應是一個不錯的借口。
這時候,在黑夫的請教下,張蒼已侃侃而談起來了。
“古有五帝,有人言,五帝是庖犧、神農、黃帝、堯、舜。亦有人言,五帝為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不一而足。但不管如何,都是古之圣王。”
“然而,這只是近人儒生附會之言,我閱覽古書,發現商人絕口不提黃帝、炎帝,其金文所載之帝,乃高高在上的‘明明上帝’,亦可謂之為帝俊。《玄鳥》中的‘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長發》中的‘有娀氏方將,帝立子生商’。均是如此,不過殷商諸君也稱帝,因為商君不僅管戎事,也管祀事,既是人王,也是神巫,自視為天帝的化身,帝乙、帝辛便是例子。”
見黑夫聽得有些發懵,張蒼又解釋道:“帝辛便是紂王。”
“到了武王滅商,周人看法與商人大相徑庭,只稱天子,視自己為代天牧民,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故只敢稱人王,不號天帝。”
張蒼又嚼了塊糖:“不過等到禮崩樂壞,諸侯相繼稱王,王號已不足以顯貴后,帝號便成了更高一等的名號。這時候,便又有人想要稱帝了…”
“子瓠的意思是,過去已有人稱帝?”
黑夫有些驚訝,這些偏門的歷史,他還真不知道。
張蒼科普道:“秦昭王時的秦相魏冉乃稱帝首倡者。”
原來,當年秦、齊兩強并立時,秦相魏冉就采用秦齊并稱為“帝”的策略,拉攏齊國連橫。他為秦昭王在宜陽建朝見之行宮,讓秦王自立為“西帝”,并派使者向齊湣王送去“東帝”之稱號,并約定五國伐趙,瓜分趙國…
”不過這場稱帝,草草結束了,齊湣王稱帝不過月余,便被蘇秦說服,去帝號了,東帝沒了,西帝便遭到天下群起攻之,也只能去之。”
“但蘇秦雖然看似處處為齊著想,但他的真實目的,是輔佐燕昭王破齊。”
一邊說,張蒼一邊親自從石室里取了一份帛書出來,黑夫一看,上面寫著《遺燕王書》。
“這是從燕國府庫得來的,有人說是蘇秦寫給燕昭王的信,亦有人說是其弟弟蘇代所書…”
“這是原件?蘇秦的親筆信?”黑夫有些吃驚。
張蒼道:“不得而知,但愿是吧。”
黑夫接過來后,只感覺上面的燕國文字雖然有些難懂,卻能隱約感受到當年蘇秦為燕死間,在齊、秦、趙、魏、韓、楚之間長袖善舞,合縱連橫的驚心動魄!
張蒼指著上面的一句話念道:“秦為西帝,趙為中帝,燕為北帝,立為三帝,而以令諸侯…”
“蘇秦欲使秦、趙、燕稱帝,一同滅齊。最后雖然五國伐齊達成了,但三國終究沒有稱帝,據說是秦昭王突然放棄了。”
“這是為何?”
黑夫都快忘記自己來石室找張蒼的初衷了,而沉浸在數十年前發生的事里,他甚至有些理解,張蒼為什么會沉迷書中了。
秦國的典籍藏在明堂室,但張蒼也是那里常客,略一思索,竟直接給黑夫背出了史官所記,秦昭王的原話來…
“王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若使秦已并諸侯,縱然不稱帝,列國亦將臣于秦,若非如此,縱然韓、魏、楚今朝朝秦,夕則又合縱反秦,得空名何用?”
“王曰,秦滅六國,方可稱帝!此百年之愿也,不由孤始,亦不由孤終!雖孤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三世不能則六世,六世不能則十世,終有一日,天下必定于一,統于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