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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藍田日暖玉生煙

  商縣是黑夫一行人入關后的第一站,商縣又叫做“商於之地”,春秋時屬晉,因其在洛水之上源,亦稱之為上雒。后來晉國三分,商地就歸了魏國,衛鞅入秦主持變法,開始反攻魏國,奪取此地,被秦孝公封于商於十五邑,故稱之為“商鞅”。

  現如今百余年過去了,商縣,卻根本找不到商鞅的墳冢、故物。

  “大概是下場不太好吧。”

  黑夫在縣里轉了一轉,暗暗想道。

  商鞅的變法雖然強秦,卻得罪了公子虔和太子、公族,更別說手里還占著商於六百里之地,相當于三分之一的秦國疆土。秦孝公的確兌現了他“分國”的承諾,可一旦孝公死,這一切都會成為置商鞅于死地的東西…

  若是商鞅像電視劇里那般,坦然受縛就義,說不定真能成為為法殉身的圣人。可惜就黑夫所知,商鞅最后的掙扎顯得有些難看和愚蠢。

  當秦惠文王繼位,公子虔一班人要清算他時,商鞅第一反應是逃跑,結果因沒帶驗傳被拒于客舍之外,于是就有了作法自縛的成語。

  商鞅好不容易靠著偽造的驗傳出了邊境,回到魏國,但魏人卻怨恨他當年騙摯友公子昂,殺魏人無數的行徑,拒絕收留他,甚至還故意將他趕回秦國。

  商鞅也算能折騰,從魏國河外回到封地,糾集部屬,發動邑中士兵,向北進攻咸陽,謀求最后的生路。

  但這絕望之下的掙扎,很快就被秦國撲滅,商鞅在亂軍之中被殺死,又被處以五馬分尸之刑,全家被族誅,還留下了“莫如商鞅反者!”的告誡,為秦律里的謀反罪加上個一個血淋淋的案例。

  好在秦惠文王英明,商鞅雖死,秦法未廢,否則今日就不會有秦王掃之事了。

  “從商鞅為秦制定律令那天起,就注定他的結局了。”

  黑夫若有所悟,商鞅的敗亡,一方面是政治上樹敵太多,結怨太深,丟了上層,又沒讓當時的底層秦人心生愛戴,商鞅死時,秦國百姓竟無人憐之。

  另一方面,他的權柄完全是依附于秦君,秦國律令也是圍繞君主為中心構建的。無論是秦君還是秦律,都不會允許一個占地頗廣的大封君存在。秦孝公在位時還信重他,一旦換了位君主,勢必殺之而后快。

  “太過依賴君主,太過盡力為國做事,不惜四面樹敵,勢必危如朝露,最后君崩臣死,商鞅、吳起之事也…”

  帶著這絲感悟,黑夫次日便離開了商縣,繼續向西北行。

  他們走的依舊是武關道,此道沿著丹水河谷北側開辟,實在算不上寬闊,許多路段頑石崎嶇,碥路逼仄,更坑的是沿途車馬還多。

  好在黑夫爵位較高,一般人別人給他讓道。也幸好不是夏秋,不然江水上漲,經常沖毀道路。

  這糟糕的路程體驗,直到他們經峣關翻過秦嶺余脈后,才告一段落。越過隘口,前方突然赫然開朗,農田、屋舍變得密集,一條水流從秦嶺余脈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緩緩流淌。

  這條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觸手冰涼。而遠遠望去,河床上還有不少人在水邊用工具挖掘著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塊塊淺藍色的玉石礦,太陽照耀在上面,看上去朦朧如炊煙,讓人稱奇…

  “玉之次美者曰藍。”

  黑夫指著灞水對岸若隱若現的繁華縣城,對堂弟和御者桑木道:“藍田到了!”

  “說來你們不信,一百年前,楚國曾打到過此處。”

  在水邊歇息時,黑夫對御者桑木說起了他在軍旅中時,聽關中人章邯說過的典故。

  縱然桑木是老實人,也被震驚到了,有些不敢置信。

  “主,此處已經是關中腹地,吾等從南郡過來,都過了好幾個險關,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楚軍怎可能打到這!?”

  “千真萬確。”

  “當時秦相張儀欺詐楚懷王,許割商於地六百里,楚懷王信以為真,便與齊國絕交。結果張儀卻說,他答應給楚國的只是六里土地…”

  “那楚懷王真是愚蠢。”

  桑木好笑不已,他雖然是南郡西楚人,卻對楚已經沒什么歸屬感了。正宗的楚人提到楚懷王,皆憐之,如悲親戚,歷史上,項羽叔侄便利用楚人這種心理,又弄了個“楚懷王”出來。

  但在黑夫、桑木等人看來,楚懷王除了愚蠢,已經無法用其他詞來形容了。

  總之在被張儀欺騙后,楚懷王怒火沖天,發動大軍進攻秦國,結果在丹陽被樗里疾大敗,楚軍被斬首八萬,楚將屈匄等七十余名將領或死或俘,漢中也被秦王奪走了。

  楚懷王不甘,在丹陽大敗后,又調集了全國的封君,繼續進攻秦國,結果被秦軍誘敵深入,放他們過了武關,一直打到藍田,眼看咸陽在望,旦夕可滅秦國,誰料卻被秦軍設伏,楚軍全軍覆沒…

  曾經以一國之力與周王和中原諸夏分庭抗禮,到了戰國,也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強楚,就是從丹陽、藍田之戰起走向衰敗的。

  也難怪屈原那么痛心疾首,他不巧生在了一個楚國衰敗的節點上。

  此時才是一月中,距離入咸陽的期限還早,黑夫讓車隊拐了個小彎,本想去瞧瞧藍田故戰場,卻不料還未走近,就被一隊巡邏的秦兵攔了下來。

  一番問詢后,黑夫才知道,原來前方的故戰場,如今已是“中尉軍”的駐地。

  他入關之前好好做過功課,所以知道,秦國的關中畿內之地,有三軍駐守。

  其中,黑夫很可能要去赴任的郎中令軍,為秦王的親衛軍官團,有郎官七百,郎衛三千,駐于宮中。

  還有衛尉軍,負責咸陽城及近郊的守備、治安,人數一萬。

  此外便是中尉軍了,中尉軍作為內史地區的衛戍部隊,又分為數個都尉,不僅有武關都尉、函谷都尉鎮守關隘,還有藍田都尉、臨晉都尉、雍縣都尉等,人數不少于五萬。

  這一帶是藍田都尉的營壘,黑夫他們差點闖入軍事禁區。

  好在他只是無心,又有左庶長的身份在,只被那隊中尉兵告誡了幾句,便放他們離開了。

  黑夫在車上回首望去,遠遠看到藍田中尉軍的營壘整齊,旌旗招展,將士操練之聲不絕于耳,當是秦國較精銳的一支部隊。

  他們駐守于藍田,想來也是為了避免百年前楚軍攻至此地的事情再度發生吧。

  可惜歷史上,秦國的關防,還是從武關、藍田被一路攻破的。

  而且還是楚國人…

  這個小插曲后,他們繼續沿著灞水北行,到了這里,算是進入咸陽郊區了。卻見此地一馬平川,黃壤千里,沃野彌望,時值春耕農忙時節,關中的老秦人都在地里忙活。

  今年的年景不錯,開春雨水充足,地里的冬小麥已郁郁蔥蔥,風一吹,嫩綠色的麥苗起伏不定。那些光著的田地里,粟、菽也已經種下。田邊溝渠也錯落有致,官府組織修繕的水利工程,可將灞水引到這里灌溉莊稼。

  就黑夫所見,幾乎每一家人,都是用的牛耕,只不知是自己家的耕牛,還是里中借來的。

  他聽聞,關中多水利,又興牛耕,精耕細作下,畝產是南郡的兩倍!秦軍伐魏伐楚吃的軍糧,一半是從關中運出去的,不知道葉騰來做了內史,推行堆肥漚肥之法,可否能讓關中糧食產量再上一個臺階?

  他們路過時,田間的農夫一邊播種,還一邊唱著樸實的秦腔民歌…

  “大王之政,朝夕不懈。憂恤黔首,勤勞本事。除疑定法,咸知所辟。上農除末,黔首是富。”

  雖然都是歌功頌德之言,但眾人還有氣力唱歌,說明平日是能吃飽飯的。而且每個人臉上,雖然被太陽曬成了與黑夫一般的古銅色,但都洋溢著笑容。

  既有為打仗能告一段落而高興,也有首都近郊民眾身處天子腳下的自豪感,見了路過的外來客,都大聲呼喊著打招呼。

  “這些農夫為何滿臉得色,換了在南郡,春耕完了,只想趴在草里睡覺,哪還有力氣叫嚷。”桑木有些想不通,問黑夫道。

  “你別小看這些農夫,說不定里面隨便喊一個出來,爵位就比你高!”

  跟著黑夫兩年多,桑木爵位也慢慢升高,眼下是不更,他有些不信,停車飲馬時就問了在亭舍閑聊的老農。

  結果老農輕蔑地看了這個沒見識的外地人一眼,用濃厚的秦腔笑道:“官大夫。”

  這下桑木服了。

  黑夫對他道:“關中子弟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幾代人積累下來,就算每一代人升一級,也不得了。”

  “想來其家中也十分富裕啊。”

  彥不由打起了小九九,頓時覺得,車上拉著的兩千斤紅糖,肯定能在咸陽及關中賣個好價錢!

  走過連綿不斷,雞犬相聞的數十個富庶里閭后,一座橫跨灞水的石墩木橋也出現在一行人眼前…

  此橋長達百步,橋頭有高聳的華表,橋上每個石墩都雕刻著各種瑞獸,遙望對岸,則見筑堤五里,栽柳萬株,好不壯觀。

  從藍田過來就一直與他們同路的幾個關中小吏熱情地向黑夫介紹道:“這就是灞橋了,過了灞橋,再從灞上渡渭水,咸陽便近在眼前!”

  不過,就在一行人要登橋時,卻打灞水西岸開來了一支全副武裝的人馬,個個表情嚴肅,披甲帶劍,強弓勁弩架在橋上,看其旗號,竟是守衛咸陽的“衛尉軍”!

  衛尉軍千余人,將灞橋占住,并宣布灞橋今日戒嚴,要到午后才能通行!

  “衛尉軍都出動了,難道是秦王出行?”

  黑夫眼皮一跳,又見那個領頭的秦將眼熟,走近一瞧,竟是自己在滅魏之戰時的老上司,楊熊!

  不過,昔日高高在上的楊熊,看其打扮,爵位竟只是左庶長,已被黑夫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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