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贛水奔騰北上,兩千秦軍則溯流南行。
黑夫騎在馬上,站在河邊看著拉得老長的隊伍,不由呼了一口氣。
這是他前世今生,最艱難的一次遠行。
后世從江西北部到南部,開車只需要六七個小時。
但這個時代,卻至少要走一個月,不僅因為路途長達千余里,還因為這千里距離內,別說城池了,連聚落里閭都很少見。
也沒有平坦大道讓軍隊行走,秦軍跋涉在人、獸踩踏出來的羊腸小道上,有時候還不得不劈斬樹木荊棘才能前行,黑夫就專門安排了共敖帶著五百人在前方砍樹開道,所以走的路程都不長…
“南北距離如此之遠,楚國是如何統治上贛的?”有一天走的乏了,黑夫問幕僚徐舒。
上贛,贛水上游是也,楚國在那里封了一個縣君,據說一年才和壽春往來通信一次。
徐舒笑道:”我聽聞,當年楚悼王在位時,任用吳起為令尹,吳起認為,荊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于是便將楚國內郡的貴族遷往江南廣虛之地,這才有了諸多封君,而上贛君,就是被封的最遠的一位。“
這些江南封君遠在邊境,往來成本太高,所以楚王連賦稅都懶得收他們,偶爾送點當地的新奇特產充當貢品即可,所以上贛君、番陽君等擁有很高的獨立性,多虧了這種分封制,楚國才能將國土擴散得如此廣袤。
徐舒說,上贛君手下的兵卒不超過五百,所以黑夫一點都不擔心戰斗,相比于前方弱小的封君,漫長的道路和日漸炎熱的天氣,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這時候,行進的隊伍里有了一陣騷動,季嬰抹著汗過來說,又有幾個士兵暈倒了…
”灌些淡鹽水,讓其袍澤用擔架抬著前行,共敖讓人回復說,再走十里才有合適扎營的地方。“
在番陽駐扎的一個月里,黑夫跟九江郡那邊要了不少物資,其中一項就是鹽巴,趙佗運了一大船鹽到彭澤,又用騾馬馱著匯入遠征軍。黑夫讓人將鹽溶入水中,這樣才能讓大軍頂著太陽行進時,不會因為流汗太多,缺乏鹽分而暈厥中暑。
縱然如此,都有十來個人倒下,能帶職責帶,實在走不動的人,黑夫只能讓他們留在原地,建立哨所,等待大軍回師。
眼看太陽日漸西落,他們終于抵達了扎營的地方,這是一片水邊的開闊地,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綠色叢林,古老的樹木上垂掛著硬邦邦的老藤,不時傳來陣陣獸吼鳥鳴。
黑夫讓眾人速速扎營,雖然炎熱的白天馬上就要結束了,但夜晚卻并不讓士兵們期待,因為蚊蟲叮咬會讓他們痛不欲生,贛南的蚊子真是個頭又大咬人又疼,還有各種甲蟲從土里鉆出來,到處亂爬,黑夫最危險的一次,是醒來以后,發現行軍榻上有一條色彩斑斕的蛇…
吳芮派來給他帶路的越人看過蛇的尸體后,說這是一條劇毒的蛇,咬一口肯定沒命。
黑夫不寒而栗,那越人卻十分高興地將蛇要去,剝皮后烤了吃,越人的食譜很豐富,蛇蟲鼠蟻都能當成美味。
就在黑夫讓短兵親衛們檢查自己營帳附近的草叢時,小陶卻過來了,嚴肅地對黑夫道:“司馬…林中,有人在監視吾等!”
“在哪?”
小陶帶著黑夫來到營地邊緣,指著百余步外的樹林,那里的樹上,的確有幾個人影。
黑夫立刻警惕了起來,這一個月來,他們已經遭到了好幾次襲擊,都是贛水沿岸的揚越部落。
相較于干越,揚越更加蒙昧不開化,且膽子奇大,有時候秦軍途徑其部落,便會有成群結隊的揚越人出沒,發出呼嘯,企圖阻止他們前進。甚至有一次,數百揚越人,手舞簡陋的武器,高聲吼叫著襲擊黑夫的開路部隊。
秦軍也不客氣,凡是表現出敵意的越人部落,一概順手剿滅,再將他們的糧食掠奪一空,在進入贛水中游后,類似的事便很少發生了。
所以黑夫認為,在林中窺視秦軍的,當是一些零散的越人,便讓東門豹帶著百余人過去查看驅散。
東門豹等人一去就是半個時辰,等到傍晚時分,土灶冒出了裊裊炊煙時,一群人便回來了,還在帳外嚷嚷著讓黑夫出來瞧瞧,他們抓到了什么。
“原來窺探營地的,不是越人,而是一些長毛的怪人!”東門豹十分興奮。
“怪人?”黑夫有些奇怪,扔下手頭正在寫的南征日記,隨他出去。
“那些怪人黑身有毛,身形龐大,且力大無窮,死了兩個人才將其殺死帶回。”
黑夫的帳前已經圍了一群兵卒,都嘖嘖稱奇,見司馬來了,紛紛讓開。
待黑夫過去一瞧,頓時樂了。
地上躺著的東西,全身被黑色長毛,但面部卻無毛,死去后嘴巴大張,露出了尖銳的犬齒,肩膀又寬又圓,脖子、四肢都異常粗壯…
這哪是什么怪人,明明是猩猩!
而且還是十分巨大的猩猩,身形近兩米…
這時候,徐舒和為他們帶路的干越向導也過來了,一瞧后,不由驚訝地說道:“這不是贛巨人么?”
“贛巨人?”這個名字倒是新鮮。
徐舒解釋道:”司馬,這贛水源于上贛,當地多有贛巨人,人面長臂,黑身有毛,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黑夫恍然,原來”贛“的最初含義是這樣?不過他也沒想到,在兩千年前的江西,居然有大猩猩的近親,可能后世慢慢滅絕了吧。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東門豹試著將那“贛巨人”剝皮吃肉,還給黑夫盛了一碗,黑夫卻拒絕了,他寧可吃家畜,也拒絕奇奇怪怪的野味,萬一得了病怎么辦。
他巡視一圈營地,見士卒們都安頓好了,才又回到自己的營帳,就著司馬特權的膏油燈,將贛巨人的事添到了自己的行軍日記上…
停筆后,黑夫有些發愁,連日的叢林行軍使兵卒體力損耗嚴重,而且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若入夏后他們還呆在贛南,炎熱的氣候和隨之滋生的疾病會造成大量減員。
”入夏前,必須結束戰事!“
好在,上贛君十分配合黑夫,當秦軍經過一個半月的艱難跋涉,于三月中旬抵達上贛小邑時,這里竟已成一座空城。
”上贛君從南下的越人處得知將軍大軍來伐,便帶著邑民南逃了。“僅剩的數人不想離開此處,躲了下來,被秦軍抓獲后,用極難懂的當地方言對黑夫如實講述。
”逃?“黑夫的手下們面面相覷,在眾人看來,這上贛已經是世界的邊緣,上贛君還能逃到哪去呢?
徐舒提醒黑夫道:”上贛以南百里,還有一座厲門塞,那才是楚國的極南之境!“
于是,在上贛城休整數日后,黑夫又不得不帶著一半軍隊,親自趕赴厲門塞。
厲門塞位于后世的大庾嶺,這里地勢崎嶇險惡,十余里山嶺,只有一條石頭小徑蜿蜒向上。
待他們氣喘吁吁抵達這座只能稱之為”哨卡“的石頭小關隘時,與上贛一樣,黑夫也沒有見到半個人影。楚王已死,楚境已喪,那些不愿意被秦統治的楚人自知無法抵抗,連這里也放棄了。
黑夫登上了兩丈高的關隘頂部,這里也是大庾嶺的最高處,向南看去,他只望見了比一路來的森林還要古老、還要密集的熱帶雨林。參天的大樹、纏繞的藤蘿、繁茂的花草交織成一座座綠色迷宮,一望無際的林海。
”他們還能逃到哪里?“黑夫看向徐舒。
徐舒也沒想到楚國最后的封君這么能跑,拱手道:”厲門之南,便不再是楚國之境,而是南越諸部所在了…“
”據說在南海之濱,有一座小邑,名為楚庭,是楚國商賈與南越人貿易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之所,上贛君或許是要逃到那。“
是了,黑夫心中了然,此關此嶺往南,便是廣東。
上贛君可以跑到楚庭去,但黑夫不打算追了,他的南征,到此為止。
這時候,在關隘另一側查探的季嬰發出了大呼:”司馬,這有字!“
等黑夫與眾人去到關隘的另一側后,發現黑色的關隘墻壁上,果然用暗紅色的鮮血寫著楚國的蟲鳥體文字。
秦軍士卒看不懂,但出征楚國這么久,與楚人的簡書打交道久了。黑夫也大致能猜出來是何意。
這是一句自從楚國滅亡已成注定后,在楚地十分流行的話,據說是楚國一位高士南公所言。
在淮北,淮南,在鄂地,在江東,都有人在低語訴說,在振臂高呼,在心里默念這句話。
現如今,黑夫又瞧見了它。
它像一句不甘的詛咒。
又似一個神秘的預言。
黑夫搖了搖頭,將它念了出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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