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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人臣無外交

  “郡尉,斗然捱不住受刑,便交待說,其先祖若敖氏曾統有安陸四百年,歷二十世。斗氏隨楚王東遷后,留在當地的舊臣鄖氏、利氏,都暗中和斗氏有書信往來…”

  當日傍晚,黑夫和唐淺返回郢縣郡尉府邸,向李由稟報案情進展。

  唐淺洋洋得意地做著匯報,雖然在追查江陵城的“內間”上他沒什么進展,但好歹能用安陸利氏、鄖氏這兩條小魚向李由交差,兩家放到整個南郡來看影響不大,但也是一縣豪長啊!

  “比如左兵曹史在安陸為亭長,破獲賊人盜若敖氏之墓一案,便是利氏族長利平告知斗然的。”

  李由頓時后怕,此事差點讓黑夫詐降之計不成,連累他也做了俘虜,這利平,真是可恨!

  黑夫不想搶唐淺的風頭,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心里卻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形象,那就是去年臘月,曾邀請他去家中做客,還請官吏做媒,想要將女兒嫁給黑夫的利氏族長,退休后在涢水鄉德高望重的鄉三老,利平!

  那樁姻緣雖然未成,但因為黑夫心腹利咸的緣故,利氏總體上還是與他親近的。

  “這下誤傷友軍了。”

  他有些后悔,早該想到的啊,鄖滿怎么會和斗然說黑夫的英勇事跡呢?再者,他也曾聽利咸提及,利氏的老人們,至今還在講述關于若敖氏的一些故事,這是不忘舊主啊。

  不過這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斗然也交待了鄖滿的一些黑料,這才是黑夫想要的…

  唐淺道:“至于鄖滿,則和斗氏有一些貿易往來。據斗然說,在秦楚尚未開戰的那幾年,雙方還有一些商船互通,鄖氏憑借其縣尉身份,暗暗從斗氏處買入一些金、錫,以此牟利,同時賣云夢澤中的犀胄名木給斗氏。”

  “不過,對于這兩家是否為內間,透露南郡虛實,斗然矢口否認…”

  李由聽罷,看向一旁的馮敬:“卒史,這兩家該當何罪?”

  馮敬應道:“古人云,人臣者,無外交,不敢貳君也!為人臣子者若無君主之命,不得與外國之人互相接待交往,此乃成例。斗然乃楚國縣公,一地封君,亦在此禁之內。”

  黑夫心中暗暗腹誹,如此說來,本郡的葉郡守,可不就是在做韓國的官吏期間,里通外國么,算得上是韓非痛罵的“忘主外交,以進其與”之臣了…

  不過,以戰國的國際環境看,各國書信、貿易往來十分頻繁,若諸侯都對自家臣子管的那么嚴,蘇秦張儀公孫衍這些人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諸侯都只是口頭上禁止,唯獨秦國,專門為此立了法,抓到一個就嚴懲一個…

  馮敬道:“先君昭王時,增設了‘通諸侯罪’,這兩家若坐實此罪,依法當誅!”

  “通諸侯罪…”

  李由頷首,隨即想起來:“沒記錯的話,昭王時的河東郡守王稽,便是坐此法被誅,于咸陽棄市的!”

  這件事黑夫亦有耳聞,王稽最初是秦國謁者,也就是外交官,他協助落魄如喪家犬的魏人范雎入秦,將他藏在自己的馬車上運到咸陽,又向秦昭王推薦范雎。

  范雎獻遠交近攻之策,得到秦昭王重用,做了秦相后,也沒有虧待王稽這位救命恩人,在他的大力舉薦下,王稽和另一個恩人鄭安平都得到了升職。王稽更是做了河東郡守,享有三年之內可以不向朝廷匯報郡內政治、經濟情況的特權。

  長平之戰后,秦軍進攻邯鄲,范雎以為趙國剛死了四十萬青壯,邯鄲絕無抵抗的能力,就力主鄭安平為將。

  誰料武安君屠殺的后遺癥開始顯現,趙人同仇敵愾、眾志成城,魏公子無忌也派兵來援,鄭安平不僅沒有獲勝,反而在邯鄲與部下二萬余人被趙魏聯軍合圍,這個貪生怕死的家伙率眾投降趙國,被封為武陽君。

  這下,范雎就尷尬了,因為按秦法規定,被舉薦者若是犯法叛國,其舉主也要同罪!

  秦昭王與范雎算得上君臣相得,不忍心殺他,借口說鄭安平被舉薦后已有一次職位變更,故范雎不必受懲,還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好歹用君王的特權壓下了這件事。

  誰料,此事之后過了二年,王稽為河東郡守,被屬下舉報說他與諸侯私通,查實后,坐法誅。

  王稽可是實打實被范雎推薦到河東郡守任上的,期間并未升遷。這一次,在如山的律令面前,秦昭王也保不住范雎了,于是范雎便以此事連坐而死…

  由此可見,秦國對待人臣與外國私通,懲處是較嚴的,只是南郡處于邊境之地,境內諸吏與楚國有歷史淵源,所以才藕斷絲連。

  若是秦楚和平,也沒人吃飽了撐著嚴查,可如今秦楚已成敵國,又發生了郡守遇刺之事,外國之人互相接待交往,便很容易扣上一頂“內間”的帽子了。

  作為安陸人,黑夫亦詳細稟報道:“鄖滿乃安陸縣左尉,掌兵權,其家乃安陸縣豪,有族人近千,僮仆賓客上百。利平乃涢水鄉鄉豪,前任三老,亦有族人數百,此二人若真是楚國的內間,則非同小可,若其生亂,以安陸投敵,則一縣之地盡數糜爛,并會威脅到云夢澤旁數縣安危!務必速速將鄖滿、利平緝捕,帶到郡上與斗然對峙,徹查此事!”

  “此言有理,邊境要地不容有失。”

  一郡關防的壓力壓在肩頭,李由不敢有任何大意,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所以在李由心中,對這些人,寧可殺錯,不可放過!萬萬不能影響到備戰大計。

  如此想著,他便下達了指令。

  “左兵曹史。”

  “唯!”黑夫再度出列。

  “予你虎符,帶上郡兵三百,以巡視東部各縣征兵情況之名,前往安陸緝拿二人!”

  李由將虎符親手給了黑夫,并握著他的手,這位左庶長眼中殺意十足:“若是鄖氏、利氏敢跳梁反抗…可視為謀逆之罪,舉兵誅之!”

  回到居所中后,黑夫將蹲在外面與小吏閑聊的車夫桑木喊了過來。

  桑木是在楚國戰死的槐木之弟,黑夫見他老實,便將他從竟陵縣帶了出來,卻不視為仆役,黑夫吃什么,就讓他享受同樣的食物,待之如親弟。于是幾個月過去了,桑木也成了他的心腹親信。

  “將馬兒喂飽,備用的車輪放到車輿上,明日我有公務,要去外縣。”

  桑木應了一聲,立刻就去馬廄準備了。

  黑夫則進了屋舍內,在床榻后面,讓姊丈櫞幫他做的暗格里,找出了幾塊簡牘,正是從安陸寄來的信。

  并非是兄長、弟弟寫來的家書,而是黑夫手下們每隔半個月就進行一次的匯報,都是利咸所書,又由當了一鄉”郵政所所長“的季嬰托人送至…

  利咸眼下在縣上做尉史,時刻監視著鄖滿。與此同時,在鄉、亭做小吏的季嬰、小陶等人,也在利咸的指揮下,暗暗調查鄖氏。

  鄖滿雖謹慎,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鄖氏子弟數十,在各處為吏者也不少。雖然駭于秦律,不敢做太過分的事,但小錯卻數不勝數。積少成多,眼下已經收集了不少黑料。

  這些東西放在平時,也不致命,頂多讓鄖滿受責,底下幾個子弟丟了官,如此而已。但放在鄖氏被懷疑有“通諸侯罪”的時候扔出來,卻足以火上澆油,讓這個家族徹底倒臺。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安陸是黑夫的故鄉,親眷心腹都在那里,不搬倒鄖氏,他便不能安心在外。更何況,鄖滿曾經對他動了殺心,這是自己遲到的反擊。

  黑夫默默將這些簡牘重新收起,而后又找了一塊上好的帛,點亮了動物膏油做成的燈,在忽閃忽閃的燭光下,提筆思索了起來。

  他在琢磨利咸這個人。

  黑夫想起了那個大雪初霽的陰天,與利咸初識的情景,這個識字的亭卒一看就是個不甘于現狀得到人。而后又想到了在外黃之戰里,利咸為了得爵,不惜慫恿黑夫殺了那個魏人老頭的狠辣。

  至于黑夫詐降時,利咸在鲖陽城內與共敖、小陶等人一舉平息了徐揚的叛亂,黑夫更是終生難忘。若無這些給力屬下,黑夫這會恐怕已經做了楚國俘虜,說不定還是那個今天被他用水刑虐得死去活來的斗然家臣呢…

  疾風知勁草,自那以后,黑夫便將利咸視為最得力,最值得托付大事的手下。對了,他還有個叫利倉的兒子,二三十年后,或許也是一位不亞其父的人才。

  最后,黑夫想到了那次前往利氏赴宴時,利咸對宗族,對族長的態度。

  “他引用了我說過的話,說宗族不過是前倨后恭之人,錦上添花罷了,而我,才是雪中送炭的恩公…”

  如此想著,黑夫下定了決心,下筆如飛,在帛上寫滿了篆字,待其風干后,塞進了一個竹筒里,封好了口。

  這時候,桑木也進來,說是車馬已經備好了,明日一早就可以出發。

  “那匹最好的赤馬不必套轅,那是留給你的。”在安陸買的紅馬“赤膽”已經壯年,不僅耐久,速度也快,是黑夫的老戰友了。

  桑木有些驚異:“主,你這次不要我駕車了?”

  這個老實的孩子還以為是自己車技不好,被黑夫嫌棄了,立刻下拜請罪。

  黑夫拉他起來:“我另有事讓你去做…”

  他將那封信帛交給了目不識丁的桑木,囑咐道:“明日一早,日出時分城門開啟后,你就騎馬離開。若是有熟人瞧見,就說是回竟陵縣有事…”

  桑木十分奇怪:“我去竟陵作甚?”

  黑夫笑道:“去竟陵是假,你要替我去安陸!”黑夫行縣期間,桑木曾經替他去過一趟安陸縣,也認識他的屬下們,正是做信使的好人選。

  “你務必日夜兼行,抵達安陸縣城,將這信帛,交給縣尉官署的尉史利咸!并替我告訴他一句話…”

  黑夫道:“宗族存亡、仕途前程,都在一念之間!我希望能看到,鲖陽城內,那個當機立斷的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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