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剛過,人間四月芳菲盡,逐漸有了夏天的樣子,悠悠地,風燥了起來,陽光不那么輕柔了。
這一日,頂著炎熱的太陽,一個龐大的車隊從江陵城出發,沿著大道向北迤邐而行,正是郡守騰“行縣”的儀仗。
最先有兩乘戎車開道,車左、車右都全副武裝,或持戈戟,或背弓矢,甚至連駕車的御者,也身背長劍,手邊放著手弩。
而后是兩輛導行的吏車,皆為白色車蓋,各坐著一名甲士和一名小吏。
然后才是郡守的高大軒車,車蓋是黑色的,車兩側的屏障都被涂為紅色,由通體赤色的駟馬牽引著,郡守騰的身形隱在帷幕中。卻見他他冠冕端莊,身穿黑袍,戴黑冠,佩長劍,持銀印青綬,軒車的前后左右皆有執戟的吏卒護衛。
郡守軒車之后,還有十余輛載著大小官吏的車車、數十騎從,上百兵卒隨行,可謂輜軺蔽日,車騎滿道!更有鼓車敲打鼓點,吹奏笙蕭,好讓沿途行人遠遠聽到了,便避讓在兩旁,甚至到了遠遠的田埂上觀望,都是滿眼的敬仰艷羨。
“這年頭,一個省領導出行就能這么威風啊。”
黑夫的馬車也在車隊里,吐槽歸吐槽,他也知道,這是因為秦國的律令甚嚴,就和軍中用不同發髻冠帶式樣與爵位相匹配一樣,在郡縣里,不同官職的人也要乘坐與其身份相符的車,否則便是有失官儀。
所以作為地方大員,就別想著單騎微服出行了,說不定才剛出門,就被秦王安排在郡上的監御史舉駭你一個“有損國典”的罪名…
對郡守強拉的出行,黑夫是不情愿的,他更希望在郢縣幫李由練兵。距離秋收開戰越來越近了,黑夫也明白,不管自己做多少事情,待到開戰之時,自己手里的兵卒親信,才是活命立功的最大依仗。
可惜天不遂人愿,既然逃不了,黑夫出發前,也沒少跟兵曹掾、右兵曹史等郡吏了解何為“行縣”,搞清楚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原來,行縣是從周代就流傳下來的傳統,早在西周春秋時,在四月份就有“天子命野虞出行田原,為天子勞農勸民,毋或失時。命司徒巡行縣鄙,命農勉作,毋休于都。”的禮制。
到了戰國,諸侯開始推行縣制,于是便有了諸侯、公卿行縣。行縣大多有明確的目的,比如趙武靈王在趙國行縣,看似東游西逛,實則是為了推行胡服騎射。秦相穰侯魏冉前往東方行縣,是為了瞧瞧他假公濟私給自己弄到手的封邑陶丘,半道上還遇到了范雎偷入函谷關,若非范雎聰明,差點被抓了個現行…
而這次郡守騰的行縣,目的也很明確,其一是要到地方勸農,這是對農事的關注。其二是監察各縣長吏,警告豪長大氏遵紀守法,這是監察、司法上的意義。同時也要督促各縣為農閑時的大征兵做準備,查閱兵籍,這就是黑夫這兵曹左史隨行的原因。
他們抵達的第一站,是位于江陵城西北百余里的枝江縣,聽說這個縣的縣令是郡守騰從身邊的佐吏一手提拔起來的,可謂親信中的親信,聽聞郡守行縣,便早早帶著眾人在城外十里相迎了。
枝江縣早先本是一個小諸侯國”羅國“的地盤,后來羅國被楚國吞并,這里就成了楚邑,秦國占據江漢后,因長江至此分枝,而將其改名為枝江。
這年頭的長江水文情況跟后世不大一樣,大江自蜀東流入南郡地界,出三峽,至枝江,在當地泥沙阻隔下,分為諸洲,竟有數十條水道,據說一直到江陵以西的江津亭,才重新合為一條。
黑夫亦在岸邊見到了這奇景,問前來迎接他們的皂衣小吏道:“這江中一共有多少小洲?”
小吏笑答:“還真有人閑極無聊數過,最多時有九十九洲,然從未滿百過…故本地有諺曰,洲不滿百,則王者不出!”
這小吏口不擇言,一旁的枝江縣尉頓時板起臉罵道:“胡說什么?”
而后連忙向黑夫賠罪,黑夫的職秩雖然和縣尉相當,但他是郡吏,無形中高了半級,再加上他要代郡守檢查枝江縣的征兵情況,縣尉哪里敢不敬?
在郡守騰辦事雷厲風行的風格帶動下,在枝江縣停留的第一天,黑夫便帶著兩個兵曹書佐,連夜檢查當地兵籍,以及預備的征兵方案。
枝江縣人口不過三萬,丁壯不過五千,從下個月起便要征召一千人脫離農事,專注于軍事訓練,對當地經濟的影響是較大的,所以必須將各鄉的要征召的人數分配好了。按照《戍律》,“同居毋并行”,絕不允許出現一家同居者父子、兄弟兩人同時應召的情況。
黑夫一邊翻閱那些記錄詳細的簡牘,一邊暗暗想道:“在原本的歷史上,黑夫和驚大概是已經分居而住,又因為家里與里吏有過節,所以才被陰了一手,鉆了法律的空子,被一同征召,參加這次戰爭的吧。”
物傷其類,所以行縣期間,黑夫的職責,便是要督促縣尉官署依法征兵,防止類似的情況出現!
所以黑夫在連夜查閱完簡牘后,又義正言辭地給縣尉官署的眾人開了個會,大概內容,和前世“關于認真做好本年度征兵工作的通知”差不多。
以秦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的精神,和大王去年“荊王畔約,發兵誅”的重要指示為指導,以秦律中的征兵條款《戍律》為依據,堅決執行上級征兵命令,堅持以質量為核心,加強組織領導,嚴密組織實施,狠抓工作落實,確保圓滿完成今夏征兵任務…
沒錯,和上一次伐楚,倉促征兵不同,這次秦王大征兵更看重的,是兵卒的質量!
“閭左貧者可使之運送糧秣,不可使之作為陣列正卒。”
理由很簡單,就像孟子說過的一樣,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不管哪朝哪代,中產階級的“良家子”才是軍隊的精銳主力。
就像后世一樣,征兵時也要求政治歷史清楚,直系親屬未參加非法組織,遵紀守法,品德優良,無盜竊、打架斗毆等違法違紀行為。
可能這些良家子單打獨斗不如惡少年,一旦加入軍隊,進行數月訓練后,就可以吊打惡少年組成的隊伍。
此外,這次征兵要“先行富者”,只在人數不足,或是農忙結束時再“閑時行貧者”,這是為了保證各家的農業耕作正常進行,如此也能減少民間怨言。
在敲定征集的對象、范圍后,接下來便是時間安排及步驟。
“五月初征兵,期間訓練三月。五月使之分行伍隊列,六月使兵卒知金鼓,熟悉旗幟,七月打開武庫,授之以兵刃,正式練習作戰擊敵之術!八月秋收之后,各縣之兵,在縣尉率領下,云集于鄢城,由郡尉主持萬人的大合練!”
眾人紛紛應諾,有現成的嚴密制度,在郡守兵曹的督促下,各縣也能盡力去執行。
雖然仗還沒打起來,但黑夫感覺,當秦王和整個秦國都認真起來,正視敵人后,從征兵伊始,這場仗,已經先贏了一半…
“故曰:兵勝于朝廷。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陣而勝者,將勝也。”
想到這句話,黑夫心里不由感慨,去年秦王若是不那么輕視對手,那么急躁,早早聽王翦之建言,也不必有那么多袍澤死于異國他鄉。
做完這一切后,已至第二日正午,黑夫在枝江縣的任務已經完成,他正想打著哈欠去補覺,卻不料郡守長史來找他,說郡守要去鄉中巡視農稼,讓黑夫也跟來。
“郡守,我乃兵曹之吏,管的是兵事,鄉中農事與我無關,讓我隨郡守同行,下吏恐有越職之嫌啊…”
一刻后,黑夫在葉郡守的車駕前叫苦不迭,他又困又乏,是真不想去。
葉騰卻摸著胡須笑道:“子貢問政,孔子答,足食,足兵,民之信。只有足食,方能足兵,農事豈會與兵事無關?再者…”
言罷,這葉郡守面色一變,板著臉道:
“堆肥漚肥之法不是汝家獻上的么?枝江縣是奉我之令,最早推行此術的地方,如今當地種著的三百畝冬麥將熟,此法是真是假,可知分曉。若是有效,正好讓人在稻田粟田里也使用,若是父老們抱怨沒有成效,本郡守正好將你拿下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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