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的一天,食時剛過,一輛輛馬車便陸續從江陵、郢縣向北駛來,他們的目的地是紀山腳下的冶銅工坊。
安車在工坊門口停下,銅官揚昔立刻迎了上來,今天來的,可都是他真正的頂頭上司,那便是南郡工曹里的工官、工丞們,還有幾個德高望重的工匠。
不過那些穿著官服,頭上戴冠的工官、工丞都主動讓開道路,讓一輛速度很慢的老牛車駛在最前頭,卻見車內坐著一位蒼頭老丈,安詳地坐于車內,他衣袍整齊,手上卻滿是老繭和褶皺。
“不曾想,竟是陳翁駕到!”
銅官揚昔感覺十分驚喜,連忙趨行過去,與一眾工師、工官一起將老人攙了下來。
這位老人叫陳壹,乃是南郡資歷最老的工師,陳壹年輕時候本是個普通工匠,但因為技藝出眾,擅長做木工、石工的活,因為被調到蜀郡,在蜀郡守李冰手下做事。那幾年間,他與無數工匠一起,協助李冰治理岷江,建造了“湔堋”(jiānpéng),也就是后世的都江堰!
那座大堰是陳壹一生的驕傲,在他們的奇思妙想下,桀驁不馴的岷江從大害變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后,成都平原水旱從人,百姓不知饑饉,源源不斷的糧食沿著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當秦軍軍糧。
在陳壹看來,湔堋已經是人對流水之力運用的極限了,當年大禹治水時就總結出經驗來:水能疏之,不可堵之。只能哄著水流往人想要他流向的地方走,至于如同馴服牲畜一般駕馭水力,讓它幫人干活?簡直是狂妄自大!
于是他拄著鳩杖,笑呵呵地說道:“聽聞有個安陸工匠要做不用人力也能自己運送的器械,老朽當了幾十年木工、石工,走遍了蜀郡、巴郡、南郡,還去過關中,卻從未聽說過如此神器,豈能不來看看,長長見識?”
陳壹的這一番話,讓一旁的工師、工官們都笑了起來,他們和陳壹一樣,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有這種東西,更別說一個來自縣鄉的小工匠來做了。
誠然,他們也聽說了,那小工匠的確做出了踏碓,如今已經在關中和南郡推廣開來,其余郡縣也在漸漸用踏碓替換人力的杵臼。
但在眾人看來,那不過是運氣,只是一個構造簡單的小器械,那個工匠以為自己是魯班再世么?
一個工師在往里走時捋著胡須道:”我曾聞,公輸班用木制成飛鳶,在天上飛三日三夜便墜了下來,這安陸匠人也號稱能此物可以永遠動下去,也真是狂妄,聽聞今日便要試行,吾等倒要看看,究竟會怎么收場?“
銅官揚昔在一旁欲言又止,本想為那個老實巴交,來到工地就沒有休息過的櫞辯解幾句,但他也只是看到櫞做出了水輪并使之運轉,到底能不能帶動木碓卻尤未可知,所以最終還是閉了嘴,在前引領眾人前行。
他們的目的地是貯礦場旁用來清洗礦石,沖刷泥土的小溪,水寬兩丈,因為地勢的緣故,較為湍急,一群人正圍在溪水邊忙碌著。
“誰是櫞?”
陳壹偏頭問揚昔,他無法從一堆滿頭滿臉都是泥巴和水的隸臣中分辨出誰才是櫞。
“就是那纏黑布腰帶,手持木錘,正在親自安放器械的人。”
陳壹又辨認了片刻,總算找到了櫞,卻見他和其余人一樣,都穿著褐衣短打,不在岸上指點眾人動手,而是親自下場,此刻正光著腳淌在水中。
見此情形,陳壹對櫞的惡感減輕了一點,再仔細一瞧那個在水邊安裝的器械,不由微微一驚。
首先是一個丈余高的木制支架,深深釘入地表深處,還以石塊砌緊,而支架上的物件,酷似一個加厚的大車輪,又像是女子織布用的輪紡放大了許多倍,立起來后有一人高。
那輪上裝有若干板葉,當大輪被順利安放到水面上后,水邊所有人都讓開了。
接下來,在陳壹眼中出現了驚人的一幕:沒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沒有牲畜轉圈,那個巨大的機械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溪水沖刷下,開始順時針旋轉,并發出嘩嘩的聲音,轉速越來越快,最后和流水之速相同。
而在眾人讓開之后,水輪的另一側也顯露無疑:是一根由齒輪帶動的轉軸,與水輪相連,軸上安有四個彼此錯開的撥板,水激輪轉,也帶動撥板轉動,每當撥板向下撥弄踏碓桿梢頭時,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力向下踩踏般,那置于轉軸下的四架踏碓便自己動了起來,一起一落地舂搗石臼里的礦石!
“成了!”
櫞和那些跟著他伐木制輪,又試驗了數日的銅官工匠們歡呼了起來。
而在對岸看到這一幕的陳壹和眾工師、工匠,都目瞪口呆,仿佛水輪帶動的木碓向下砸落,擊中的不是礦石,而是他們的心頭一般!
他們認為人不可能駕馭利用水力來干活的舊觀念,被親眼所見的事實敲打得支離破碎!
“如此便能巧妙利用流水之力,吾等怎么從未想到!?”
陳壹頗為愧疚,身為一位幾十年的老工匠,他卻從未往這方面琢磨過。
眾人驚駭之余,揚昔已經帶著櫞過來了,櫞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比他那滿腹心思的妻弟,看到一群郡工師、工官,還有一位白發老匠人站在面前,立刻戰戰兢兢地要向他們下拜…
“吾等可當不得此禮,應該是吾等向你行禮請教才對。”
陳壹連忙扶起了櫞,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露出了笑,贊嘆道:“不愧是能做出安陸碓的匠人,今日果然讓吾等耳目一新!”
一旁的眾工師、工官也紛紛贊揚起櫞來,什么能工、巧匠,都往他身上堆。
不說還好,櫞立刻漲紅了臉,連連推讓。
陳壹只以為他謙遜,更加欣賞櫞,豈料在櫞心里,卻只是心虛地想道:“不是我,這些都是黑夫想出來的,我只是照做而已…”
但黑夫警告過他事情敗露的后果,所以櫞只能將這件事埋藏到心里。
“此物可取名了?”陳壹十分興奮,圍著那器械轉了又轉,仔細觀察了凸輪和連桿后,交口稱贊不已。
“叫水碓。”
櫞說道:“因可以帶動數個踏碓連動,我妻弟為其取了個名,叫連機水碓…”
“連機水碓。”
陳壹贊嘆道:“好啊,傳說上古之時,神農氏制杵舂,以濟萬民。而你于兩年前制出了踏碓,延力借身體之重以踐碓,其利兩倍于杵舂。今日,你又復設靈巧機關,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
作為一個老工匠,陳壹能看出此物的巨大用處:只要流水不止,水輪不停,那四個碓便能夠不斷運動,晝夜不息!
他們查驗了其力度,發現并不亞于一個成年人舉錘下砸。而且人得休息睡覺,要吃飯喝水,還可能偷懶,連機水碓卻不會。如此一來,一臺連機碓,至少相當于十個成年勞力!
“若能在此地設立五十架,豈不是相當于讓銅官多出了五百名人手?”
想到這里,陳壹已激動地拉著誠惶誠恐的櫞,高高舉起他的手,對所有人說道:
“凡工匠者,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
“那些諸侯宮室里的所謂能工巧匠,鑄造了精美的禮器,雕琢珠寶,可謂極盡所能,但卻不利于民。在我眼里,彼輩只是一群拙匠!”
“當年蜀郡李郡守帶領吾等所修的湔堋大堰,灌溉千畝田地,讓水旱由人,蜀中大豐,可謂大巧。”
“而今日櫞所制連機水碓,一架相當于憑空多出了十個人力,此可謂小巧也!”
到了下午,黑夫也陪同李由來觀看“連機水碓”的制成,眾人擠在水邊,看著木碓在水輪帶動下自行運作,發出陣陣驚呼時。黑夫卻在后面與櫞竊竊私語,從櫞口中得知了老工師陳壹的溢美之詞。
“小巧?”
黑夫笑了笑:“這話我就不同意了,陳壹只看到了眼前這一條小溪,只看到它影響了銅官。可他卻忘了,這南郡有上千條溪流,天下有數萬條江河,若是此物能夠推廣出去,受澤被的人數亦有數十百萬,又豈會比都江堰…比湔堋少呢?”
而且,連機水碓不僅可以用來處理礦石,還可以用于舂米、搗藥,用途是很廣的。
有時候黑夫不得感慨,古代發明創造,其實不需要多么花哨多么復雜,有時候,越是簡單的東西,越容易歷久彌新。
水碓,這雖然是西漢就被老祖宗發明出來的東西,但一直到改開前,在南方,幫人舂谷磨面的水碓房還隨處可見。黑夫前世的老家就有一個,他外公年輕時在糧管所工作,就被打發到水碓房里呆了幾年,黑夫小時候還跑去玩耍過,所以有些印象…
在黑夫眼里,水碓的意義還不止于此,這應該是中華大地上,人們第一次主動去利用水力,將水力轉化為動力。
當“人可以利用水力”這層窗戶紙被捅破后,可以想見,各地的工匠們會自發地研究、了解其原理。百年內,水磨、水排、水車等東西都能被創造出來,有了黑夫提點建言,時間甚至會縮短到十年之內!
“只希望這些東西,真的能將更多人從繁重勞力里解放出來,并慢慢改變這個時代吧。”
如此想著,黑夫便打趣道:“姊丈,你已是大巧之匠了,升爵賞功,指日可待!”
“我也不求什么賞功得爵,只要不被人揭穿即可。”
櫞依然心懷忐忑,在他看來,這可是騙功騙賞,一旦暴露可是要治罪的!
“我已與郡尉說了,此物是我在水邊悟出來,告訴你的,縱然有人質疑,你我皆可無罪。”
黑夫如此安慰櫞,但這份功勞,他還是要讓櫞來得。術業有專攻,黑夫雖然有想法,但卻是櫞的技術將這份想法變成現實,今后,黑夫還有更多需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這時候,李由已經滿意地結束了巡視,如此一來,黑夫當日夸下的海口,便完全實現了。若能在周邊的溪水河流上增設數十架水碓,銅官便能交出更多的銅錠,讓鑄造工坊制造更多的兵器。開戰之前,定能將武庫的缺額補上!
李由最后感慨道:“家父曾給我看過一篇荀子的文章,里面說,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而今日,有左兵曹史黑夫、安陸縣巧匠櫞,二人假于水力,做出了連機水碓,亦可得數倍之效!”
眾人皆齊聲應是,其中就包括聞訊后來看熱鬧的郡守府長史,他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待回到江陵城后,長史便直接前往郡守府,將今日見到的“奇景”告知了南郡郡守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