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的七百兵卒,大半都是南郡人!”
自從加入黑夫他們以來,滿從來沒說過這么多話,此刻卻憤怒地大罵道:“徐揚這豎子卻說吾等人人皆欲反叛降楚!黑夫百將先前說服都尉,讓兵卒們寫家書回寄,于吾等有恩,我與百將雖未深交,卻心生敬佩。如今百將又親涉險地,而徐揚這豎子,卻鼓動吾等拋下黑夫百將,拋下兵卒獨自逃走,真是死有余辜!”
在滿和已經被放出來的翟沖、屠駟等人說明下,黑夫總算是明白剛才發生什么事了,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事先對徐揚此人已有防備,但黑夫也沒料到,他居然瘋狂到這種地步,會做出如此蠢事來。
畢竟只是個小百將,目光短淺,徐揚的計劃破綻百出,簡直是生怕自己渴死的人在飲鴆止渴。但若他真的鬧出點陣仗來,整個城池就亂了,到時候別說突圍,恐怕會被楚軍乘機入城,黑夫的詐降,難說只能變成真降。
好在,當黑夫不在城內的這時候,他的手下們卻穩住了局勢,將一場大亂消弭于無形。
黑夫看向自己的屬下,東門豹、季嬰、小陶,還有利咸、共敖幾人,他們大多是從湖陽亭跟了自己兩年的老部下,就連共敖,也不知不覺在黑夫手下呆了快一年。
在黑夫的言傳身教下,眾人都有了不少成長,比如利咸,黑夫之前還嫌他辦事太多小心謹慎,但這一次,黑夫卻窺見了利咸在困境下的一絲瘋狂。他不僅表現得智慧過人,還像是吃了豹子膽,連假冒軍令這種大不幃的事都干得出來,興許是跟在黑夫身邊久了,學了點他的手段吧。
當然,在在軍法官過來時,眾人都對此事三緘其口。
共敖亦讓黑夫刮目相看,這大話,關鍵時刻也有屬于他的勇銳強悍,就是太直率拼命了。
黑夫詢問了東門豹事情經過,拍了拍小陶,笑話了一下季嬰,夸獎了利咸,接著又查看了下共敖的傷勢,。
“你是專諸,徐揚是吳王僚么?你也太高看他,也太輕賤自己了!”
黑夫訓了共敖一頓,而后便朝著眾人作揖道:“黑夫做錯了一件事。”
眾人都看向了他。
“我之所以親自出城詐降,是以為二三子恐難當此任,可現如今我才發覺,二三子之能,已遠超黑夫所想,諸君皆是勇銳之士,梓材之木,可為大舟高梁!”
一席話名為致歉,實為褒獎,眾人聽了以后,心里都美滋滋的,面上有些得意,嘴里連道不敢,共敖則嘟囔著說,他欠黑夫的人情,已經還清一半了。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對在城墻上督軍,姍姍來遲的軍法官道:“徐揚之事,待李都尉醒后,還望軍法官能為吾等作證。”
徐揚畢竟是李由的老部下,李由醒來發現他忽然死了,心里肯定會怪怪的。
軍法官頷首道:“徐揚欲反叛逃走,此事有眾兵卒和三名百將作證,已被坐實,這等軍賊死有余辜,百將勿慮。”
“敢問軍法官,徐揚剩下那二十余名部下,當如何處置?”
軍法官咬著牙道:“隨徐揚反叛者,亦當誅!”
黑夫點了點頭:“將他們帶到集市處罷,此外,還望三位百將能將部下也召集到市集,我有話要對眾兵士說!”
鲖陽的鄉市位城邑西南角,因為城中楚人早在李信攻占此地時就統統被趕走,所以顯得格外冷清。直到今日,突然站了六百余人,除了東城墻留著數十名黑夫麾下的兵卒監視楚軍動向外,其他秦卒都集中于此。
對于自己的手下們,經過大半年統領,黑夫指揮起他們來,已經像大腦指揮手臂一般好使,經過徐揚事件后,更放心讓其中幾人獨當一面。
他需要激勵的,是友軍,是剛剛經歷過一次反叛,有些人心惶惶的六百秦卒。
這些秦卒在翟沖、屠駟、滿的帶領下,集中于此,他們已經被告知詐降突圍之事,知道一會就要出城死戰,不少人面容緊張,也有些怯懦,畢竟前幾天才剛經歷了一次大敗,此刻若要士氣如虹那才奇怪。
“二三子!”
黑夫站在集市一個大概是賣狗肉的攤位上,腳下還有些油膩。
他平日里只管自己的兵,很少站在這么多人面前說話,更別提演講了,好在,前世的影視劇沒有白看,他知道如何正確引導兵卒,讓他們的心念合一!
“汝等多是李都尉手下的短兵,亦或是南郡兵卒,應當聽說過我。”
黑夫指著自己道:“我就是那個‘被衾百將’黑夫!“
“哈哈哈。”
此言一出,本來有些緊張和人心惶惶的兵卒們,轟地一聲笑了出來,這是黑夫最初的綽號,當時沒少在營地里傳。一時間,知道的人都露出了會意的笑,不知道的人則向旁邊人打聽起來。
等眾人笑過一陣后,黑夫也笑道:“當然,我也是‘家書百將’黑夫。”
方才開懷而笑的兵卒們都肅穆了,尤其是南郡籍貫的兵卒,更是向黑夫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他們離家一年有余,平日里一直欲與家中聯絡而不得,就是黑夫說服都尉,讓全軍得以寄家書回去。此時此刻,家里應該都收到家書了吧?一些兵卒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會有這場大敗,早知道自己會九死一生,就該在家書里,多寫一些話…
不舍,不甘,這情緒纏繞在所有人心頭,感覺格外沉重。
黑夫又道:“李都尉受傷垂危,不能領兵。承蒙都尉信任,任命我為假五百主,予我虎符,令我統領眾人,他囑咐說,要我帶汝等脫離險境,回秦國,回家!”
聽到回家二字,被兩個月前那封家書勾起鄉情的七百兵卒齊齊抬頭,看向了黑夫!
此時此刻,大談國家、大王、榮譽、爵位是沒有屁用的,唯一能把這群敗兵擰成一股繩的,唯獨一件事,那就是活著回家的念想!這才是每個秦卒心里最深的執念!
“但城外的楚人,不讓吾等回家!”
將眾人的心念統一后,黑夫的語氣變得悲憤起來。
“不瞞二三子,我方才不在城中,是因為奉了都尉之命,去楚營詐降,順便探查敵軍虛實,吾等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那些暗暗有投降打算的兵卒很是關心。
“我看到,數百秦卒像是刑徒隸臣妾一樣,被套上了木鉗,被拴上了繩索,像狗彘一樣擠在一起,楚人還洋洋得意地說,要將這些秦俘帶回去,將他們送到潮濕的海邊,送到卑熱的江南,送到楚國貴人們深不見底的礦坑里!”
“不管汝等在秦國是上造,是公士,還是士伍,是小吏,是農夫,還是工匠,一旦被楚軍俘虜,便只能做鹽奴、田奴、礦奴!永世不得歸鄉!且吾等的父母妻子,也會因律令連坐!”
“若如此,毋寧死!”
不少人也從喉嚨咯低聲吼出了這句話。
“毋寧死!”
黑夫讓人事先跟眾兵卒打過招呼,讓他們不得大呼,讓城外楚人察覺。
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番演講,會讓他們山呼無數次!
“事到如今,想回家,無非是兩種法子。”
黑夫冷笑道:“一是做逃兵,方才,便有一位百將畏敵如虎,竟打算劫持都尉,扔下汝等這些小兵卒送死,好為他贏得時間,帶著少許親信逃走。”
黑夫說完一揮手,讓軍法官將那二十個徐揚的部下帶上來,讓他們跪在污穢的鄉市地面,跪在眾兵卒面前。
“這些人也想回家,沒有錯,卻錯在妄圖離地遁逃,此乃軍法不許;也錯在他們想用汝等數百人性命為其開道,誰不是父生母養?憑什么汝等能活,而吾等要死?”
黑夫大聲問軍法官:“敢問法吏,此乃何罪?”
軍法官陰著臉道:“離地遁逃之法,當斬首棄市!”
黑夫又看向了面前的數百人,他們聽說有人想用自己性命墊背逃走,憤恨之余,也從牙縫里擠出了那個字。
“殺!”
絲毫不拖泥帶水,黑夫手揮下時,二十多顆大好頭顱,已經被東門豹等人砍下來了,滾得鄉市到處都是,還有前面的兵卒泄憤似的狠狠踢了一腳。
讓汝等逃!
“再有欲棄軍而逃者,亦當死!”
如此一來,逃走,這條路已經被堵死了,不必黑夫說,下面這數百兵卒也明白,他們的選擇只剩下了一個。
“戰!”
“死戰!”
在滿地鮮血中,兵卒們紛紛站了起來,目光炯炯。
“然也,戰則存,不戰則亡!”
黑夫很滿意,就像兵法上說的,吾師出境,軍于敵人之地,敵人大至,圍我數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此為死地也。
他們如今所處的,就是一處死地。
在死地里,絕望四處彌漫,會把人性里的東西放大無數倍。
如愚蠢的徐揚,他的愚蠢和丑陋被放大十倍,做出了常人看起來匪夷所思的冒險,其實只是被恐懼驅使下的慌不擇路。
如黑夫的手下們,他們平日里被潛藏在平庸下的智慧和勇敢,也放大了十倍,綻放的光彩,讓黑夫大為驚奇。
平日里看不出優劣的人,在死地里卻會將他們的人性顯露無疑。
黑夫要做的,也是要利用死地里的絕望,將這群兵卒心里的求生,回家的渴求放大十倍百倍,最后勝過對死亡的恐懼!
這就是兵法所說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眾陷于害,然后能為勝敗!
所以他要做一些更加瘋狂的事。
“利咸!”
黑夫下令道:“邑內糧食還剩下多少?”
利咸拱手道:“還剩下數百石,可食一月。”
“留三日口糧,其余統統燒了!”
“諾!”利咸目光炯炯,領命而去。
殺牛燔車,以饗吾士,大家做個飽死鬼!
燒盡糧食,填夷井灶,割發捐冠,絕去生慮,連頭都不要了,還要冠帶何用?
讓兵卒們絕望吧,讓他們斷絕一切后路吧,上下同心,并氣一力,抽腸濺血,一死于前,方能因敗為功,轉禍為福!
也讓楚人看到城內的滾滾濃煙吧!
“季嬰。”
黑夫又下令道:“收撿這些頭顱,帶著幾個人,將頭顱送去楚軍營地,就說是城內有人抵抗,還欲放火,已被程無憂五百主平定,而不愿意投降的人,也被程五百主砍了頭,在此先行獻上!吾等稍后,就拋棄甲胄兵器,出城投降!”
“諾!”
季嬰亦領命而去,黑夫事先便叮囑了他一個重要使命,并嚴肅地說,此戰的勝負,都系于他。季嬰得此重任,頗有些激動,自己雖然沒有東門豹、共敖他們殺敵的本領,也沒有利咸的謀略,但偷雞摸狗的小事,卻是擅長的!
黑夫轉過身,看向面前被自己斷絕了所有后路的兵卒們。
“二三子,現如今,我與汝等一樣,已經沒有任何后路了。”
該做的,他都做了,現在,他們真的是將無余謀,士有死志,除了拼命,已無他途。
“一如方才所言,事到如今,吾等已不是為了功勛爵位,為了田宅錢帛而戰。”
黑夫對所有人大聲喊道:“只為了一件事,回家!歸鄉!”
“和家書一起送回去的,不該是一份死訊,而是活生生的人,要讓母親看到兒子,讓妻妾看到丈夫,讓兒女看到父親,他們都在江漢之濱,在南郡的各個縣各個鄉各個小里閭,翹首以盼!盼著吾等能隨初雪歸來!”
“回家…”
不止是兵卒變得熱淚盈眶,連翟沖、滿、屠駟三名百將都捏緊了拳頭,激動不已,雖然他們被囑咐不要山呼,但此時此刻,眾人只想隨著黑夫,大聲把心里的念想喊出來!
“我知道汝等想高聲山呼。”
黑夫嗓子已經嘶啞,卻依然喊道:“將這呼喊憋在心里罷!片刻之后,在戰鼓擂響,吾等齊齊沖向敵陣的時候,再喊出來!想喊多大都行!”
“讓楚人聽聽,讓楚人看看,捐甲徒裼以趨敵的秦軍,是何等可怖!”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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