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所料沒錯的話,那些邦亡賊人明顯是兩撥,分批潛逃,吾等追趕的,只是會騎馬的兩人。”
第二處亭舍外,聽黑夫如此分析,尉史安圃皺眉道:“那剩下六人在哪?”
“其余六人,想必是藏匿在路旁山林里。”
廄典有些氣憤:“既然只有兩人會騎乘,為何要牽走我十多匹馬!”
黑夫道:“這就是那賊首敖的狡猾之處了,他先燒了廄苑,引起鄉吏震驚,引大隊人馬去追。要知道除了我們五人五騎外,各亭的亭卒也在聞訊后,步行朝這邊趕過來。如此一來,整個鄉的西面武備空虛,那六個人或許就能乘夜色往西走,遁入云夢澤!那才是步行離開秦境,最可能成功的捷徑!”
他瞧了瞧天色,現在已經快到舂時了,再過一兩個時辰,太陽就會落山,到那時,便是那六個人乘夜潛逃的時機。
那么問題又來了,作為一切的主謀者“敖”,會在哪個方向?
黑夫心道:“知道用荊券迷惑令史查案,利用時間差突襲廄苑奪馬,再以此引誘吾等追趕…這幾個計策一環扣一環,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為也,敖的身份越發成迷了。我才不相信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楚國逃民,一個甘愿做庸耕者的人,過去一年多不顯山不露水,或許就是為了今日,居然把全鄉的秦吏都戲耍得團團轉!”
“這樣的膽大狂徒,以身為餌這種事情,他一定干得出來!”
但這只是猜想,黑夫對眾人則只能說,敖指揮了這起邦亡盜馬事件,是個狡猾又膽大的惡徒,那個騎馬沖過去的人,八成就是他!
黑夫向安圃拱手道:“尉史,請你立刻帶一人返回,讓鄉中眾亭卒不要全部過來,在前往云夢澤的各處路口布下崗哨,嚴防有人夜里潛逃!”
安圃點了點頭,便帶著鄉亭亭長騎馬往回走了,敖作為主犯固然要逮住,但另外六人,也不能放任他們逃跑。
黑夫則和叔武、廄典三人繼續沿路追趕,廄典一馬當先,但拐過一個小丘后,黑夫卻發現他在前方停了下來。
“廄典,出了何事?”
“馬蹄在這分開了,群馬蹄印雜亂,沿著大道繼續往前,卻有一匹馬單獨離開,往這條小路奔去。”
叔武猶豫地問道:“會不會是那賊首單獨放走了一匹馬?”
“不太可能,二位請看,這馬蹄印很重,上面肯定坐了個人!而大路的馬蹄印雖然多,卻都較輕,分明是無人騎乘!”
廄典是養馬的行家,自然能判斷出來,但為了以防萬一,叔武還是單獨一人沿著大路追趕。前面兩里開外,就是安陸縣最東邊的一處亭舍,叔武說若他沒有找到賊人,就順便過去要點人手,把失散的群馬追回來。
黑夫和廄典縱馬上了小路,大路雖然是泥濘的黃土路面,可好歹能容納兩輛馬車并行。拐出岔道后,他們只能沿著荒蕪的田野間,一條勉強能辨認出車轍印的小路前進。它比田埂略寬,只能容許一匹馬跑動,因為不常走人,小徑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野草,淡黃色的小花已經開敗,褐色的秋后蚱蜢在地上爬來爬去…
雖然路不太好走,但廄典卻仗著騎術高超,依然騎的很急,一旦有了什么發現,就立刻下來查探一番。
卻見他興奮地捏著一泡溫熱的馬糞,一點都不嫌臟,對遠處黑夫大喊道:“黑夫亭長,吾等追上了!這馬糞滾燙,只在片刻之前!”
說著,廄典也不等黑夫,再度上馬,加速向前奔去。
黑夫將褡褳里的木籌扔在路心,作為給后面援兵引路的標志,心里有些慶幸,還好讓廄典跟著來了,他雖然會點足跡學皮毛,可只會看人的,對馬的蹄印顯露的信息,就完全一竅不通了…
但黑夫依然有點擔心,以敖的狡猾多謀,會不會還留著什么后手呢?
“石招供時說,敖離開獵戶家時,除了劍和錢外,還順走了幾個木獸夾…”
想到這里,黑夫連忙朝前面大聲呼道:“廄典,小心!”
但已經晚了,他話音剛末,忽然,在荒草沒過馬蹄的小路上,廄典騎乘的灰馬一下子就馬失前蹄,絆倒了!
灰馬發出了一聲嘶鳴,前足亂擺,后腿跪倒,將廄典掀出馬背,重重砸在地上!
黑夫連忙過去一看,原來那馬的后腿,果然踩到了一個木獸夾!木釘深深嵌入馬皮,鮮血淋漓。
而廄典,也捧著自己的腿呼痛不止,他被甩出來時,將腿摔傷了。
“廄典,沒事罷?”黑夫連忙將他扶了起來,試了試后,發現廄典的腳踝已經扭傷,一碰到地面就刺痛不已。
“黑夫亭長,休要管我,速去追趕賊首,他肯定就在前面!”
廄典憤怒地說道:“區區小賊,非但三番兩次辱老夫,竟還將全鄉官吏兵卒當成猴子般戲耍,若不將他擒拿歸案,吾等羞為秦吏!”
“諾,黑夫愿為廄典代勞!”
黑夫也知道孰輕孰重,安置好廄典后,繼續上馬疾追!
這一次,每逢看不到路面情況的地方,他都小心地繞開。
但縱使沒有獸夾作遂,小路依然不好走,地面松軟,布滿裂縫,到處是半掩埋的樹根和隱藏的石塊,到了后面,連積滿了水的車轍印都消失不見了。
這是安陸縣邊界的盡頭,再往前,就是秦、楚兩國都管不著的山區,在那里,沒有編戶齊民,只有一些不知從何時起,就生活在這的蠻夷野民。
黑夫發現,自己正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過倒下的樹木和糾纏的荊棘,深入狹窄山溝的底部,沉重的樹枝夾著潮濕的樹葉,一次又一次抽打著他的臉。
他甚至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開始懷疑,賊人到底還在不在前方?
終于,在騎馬沖過一片灌木后,他瞧見,在前方陡峭的山下,有一匹黑色的馬兒,正留在原地,靜靜地咀嚼著草…
馬背上,空無一人。
但黑夫一抬頭,卻看見,在上山的樵夫小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樹叢間,有一個穿著粗麻布衣的瘦削男子,背著張弓,正在奮力向上攀爬!
黑夫立刻下馬,取了掛在馬側的手弩,裝矢上弦一氣呵成,抬手瞄準爬到一半的賊人,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懸刀!
只可惜,他的射術遠沒有劍術好,弩矢偏了些,射到了那人左側的一棵樹上,震得樹枝搖晃,松果掉落,也驚動了那人。
他回過頭來,黑夫發現此人扎著椎髻,嘴里叼著一把短刀,面容黝黑,頷下留著短須,看到黑夫追到此地,目光里閃過一絲詫異。
將近十天的追查,日以繼夜的猜測推理,今天,黑夫終于看到這個在他腦中構想過無數遍的兇犯了!
“敖!”黑夫再度端起上弦的弩機,對準了他的脊背,一邊往前快步靠近,一邊大喊兇犯的名。
“還不束手就擒?”
敖卻渾然不懼,他咬著短刀,對黑夫笑了一下,隨即,便手腳并用,加速向山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