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進屋后,黑夫看清他是個頷下飛鬢、左臉還有三塊紅色胎記頗似豹紋的漢子,二十余歲,頭發沾滿雨水。此人也不講究,腳跟一踢將門合上,嘴里還罵罵咧咧地說道:“汝等還愣著作甚,快遞塊布給我擦擦!”
這時候黑夫發現,剛才被自己名聲所驚,起而復坐眾人,又站了起來。尤其是家在縣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仆一般迎了過來,將自己的布巾遞給那漢子。
“這是豹,家住縣城東門里,眾人都叫他東門豹,從小就有勇銳之名,繼承其父公士爵位后,更無人敢惹他了…”彘湊過來對黑夫二人說道,看得出來,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兩個遲到的人來了?”
這時候東門豹也發現來了新人,走過來看看季嬰,面露不屑,又一對粗眉毛一揚,開始打量起黑夫來。
東門豹的確像頭豹子,臉上三塊胎記頗似豹紋,雖然十分健壯,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個頭,眼神卻一點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幾眼,目光停留在黑夫頭頂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沒錯,這就是今日因擒賊被拜為公士的云夢鄉黑夫!”季嬰不忿東門豹對他的無禮,便氣呼呼地應下了話。
“乃公問你了么?”東門豹眼睛一瞪,十分兇惡,嚇得季嬰后退半步。
“這位公士。”黑夫也開口說話了,依然是不緊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澤,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
“誰跟汝等是袍澤?”
東門豹嘿然,他一步竄到稻草墊上,挺著胸,雙手叉腰地宣布道:“乃公早就說過,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長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屬!”
平、可、不可三人連聲附和,小陶畏懼地往角落里縮了縮,彘和牡沉默不語,就連年紀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這東門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里,就在屋子里取得了領導權,成了這間房里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著他,等到他做了什長,之后一個月里,更要唯其馬首是瞻。
季嬰第一個不服,他說道:“我聽說,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軍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還是實打實的立功得爵。”
“黑夫?”
東門豹顯然聽說黑夫的事情,他的氣焰稍微收斂,點頭道:“原來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們所說的本領,我便讓你做伍長,何如?”
誰料,黑夫卻笑了笑,說道:“若我說,我也想做什長呢?”
“那你便是吾之敵手!”
東門豹是個脾氣暴躁的熱血青年,他先是一愣,發現自己的好意被拒絕后,勃然大怒,當即指著黑夫道:“來來,你我較量一番,也讓我試一試,你那一人敵三賊,空手奪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說著,他便捋起袖子,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室內眾人都大為震驚,墻根的朝伯也搖了搖頭,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無事地渡過,這些年輕人,卻為了一點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經打算著,等會二人開打后,自己要約同其他七人,去百將、屯長處告一狀,這樣才能避免全什被連坐處罰。
黑夫卻沒有和東門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東門豹卻步步緊逼,口中還挑釁地說道:“怎么,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而是替你著想。”黑夫此言一出,東門豹才停下腳步。
“何意?”
“秦國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爭,各以輕重被刑!你我在這室內斗毆一場,不管誰輸誰贏,一旦被發現,都要受律法制裁,被處以耐刑,剃掉鬢發、胡須。”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對此,我倒是無所謂,反倒是你,這臉上養了不知多少年的飛鬢,便要被剃光了!豈不可惜?”
東門豹一看就是好勇斗狠之人,頗有楚越游俠之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律法嚴明的秦國活這么多年的。但被黑夫點醒后,他也摸著自己的胡須,有些遲疑,若是刮了胡子,自己豈不是要被同里的人笑話一輩子…
“再說了。”黑夫又指著室內眾人說道:“吾等已被編為一什,同處一室,那便是禍福相依了,按照連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罰,你我拼著受耐刑的代價打一場倒是容易,卻連累了眾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內眾人對黑夫的印象頓時大好,甚至連朝伯也微微點頭,覺得這個年輕人考慮的很是周到。
其實黑夫更擔心的是,他們二人一旦打起來,其他人,尤其是那個朝伯,肯定會第一時間去告狀以求免罪。自己無罪時還差點被那賓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么會傻到自己去撞槍口呢?
“但無論如何,什長也只有一個。”東門豹依然不肯罷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決勝負的念頭,黑夫便乘機道:“我有個法子,可以讓你我不必犯私斗之禁,也能分出個高下!”
“什么法子!”東門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較量手勁來決勝負,何如?”
掰手腕誰都知道,是每個男性從小到大嘗試過無數次的游戲,放學下班后,清空桌面閑雜物品,與朋友兩個胳膊肘往桌上一架,來一場說干就干的決斗。在警官學院更是如此,有時候學校的運動會,還會組織學生們來一場掰手腕大賽。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游戲,恐怕誰都說不上來。
但黑夫如今卻有了一個大發現,因為在他提議掰手腕后,東門豹不但沒有異議,還欣然接受。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將手肘支在土臺上,這架勢,明顯是知道怎么玩的。
“看來掰手腕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戰國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開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傷?”就著入夜前最后一點余光,東門豹看到了黑夫的傷痕,便皺起眉來。
“前幾日同三名盜賊打斗時傷到的,不打緊,不打緊。”黑夫似乎沒放在心上,說著就要將手肘放到土臺上。
“這怎么行!”
東門豹卻像是被什么燙到了手,立刻將右手縮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來,豈不是我占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須得坦坦蕩蕩,即便今日贏了你,也勝之不武,到時候,我東門鬃還有何面目在安陸縣立足?”
東門豹雖然是個莽夫,會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卻凡事坦坦蕩蕩,拒絕一切不公平的較量,這就是戰國時代這類鄉野之“士”的行為準則。
眼下黑夫要用受傷的右臂與他掰腕,怎么可能不受影響!這簡直是看不起他!這樣得來的什長,東門豹還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較量,何如?”
“左手?”東門豹一聽,卻覺得十分新奇:“我還未用左手與人掰過腕,如此甚好!”
東門豹不疑有他,便換了左手,滿懷信心地盯著黑夫!
黑夫卻在心里露出了笑,這家伙,果然在兇惡的外表下,依然是個實誠人。雖然東門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壯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這樣一來,便占盡了便宜,想輸都難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機,只是秦國律法在那里擺著,對付東門鬃這種莽夫,既然沒辦法將對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簡單,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嘍。
于是,他也將左手架到土臺上,與東門豹的左手臂交匯成一個X字…
“季嬰,他二人誰會贏?”一旁,矮個圓臉的彘也在問季嬰,卻發現季嬰在努力忍著笑,干咳兩聲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會贏!他是誰?力敵三賊,空手奪刃的猛士啊!”
“但東門豹也是縣城出了名的壯士,據說上次服役時,他曾單人扛著一個梁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兩兄弟則對東門豹更有信心些。
他們在那議論紛紛,有意下注賭一把,終究還是沒敢,因為秦國嚴禁賭博,違者重罰。
就在此時,黑夫和東門豹的左手,已經開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擒賊勇士,到底有沒有真本事!”
東門豹故做挑釁話語,同時手中用力,打算給黑夫點顏色看看。
卻不料黑夫毫不遜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發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這廝左手勁真大!”
東門豹感受到來自手掌的力量,大驚失色,連忙繼續用力,卻非但沒能掰過黑夫,反而被突如其來的巨力壓迫著手腕、手肘!
接著,只聽見“啪”的一聲!等東門豹反應過來,他的左手已經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臺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輕松,笑吟吟地看著他…
瞬息之間,勝負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