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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諸神的黃昏(107)

  成默腦海中轟然鳴響,像是被什么狠狠的震了一下,瞳孔放大,身體顫抖,整個人陷入了深寂的水中,于是李濟廷的聲音變得遙遠。而那些從瞳孔里如水般涌入腦海的的圖景,開出了花朵。

  這種感觸近乎于神跡。

  他的眼睛無端的濕潤了,也不是無端,而是終于有一些懂得了,那些偉大的人類在想些什么。

  束縛人類的,從來不是地心引力,而是自私的基因。

  是的,我們不過是基因的機器,我們的存在除了繁衍毫無意義。但是我們又與眾不同,文學、電影、音樂、運動、科技.....這些都是我們與眾不同的證明。

  而在這顆渺小的星球上,只有人類,只有我們人類,具備足夠的力量去反對我們的締造者。

  也只有我們,只有我們人類,才能夠反抗自私基因的暴政。

  透過李濟廷,他看到了自由的疆界,看到了李濟廷成為了金色的巨像,正在緩步向前,走向了真正的自由。

  那不僅僅是對人性的反叛,也是對造物主的反叛!

  那才是自由,或者我們應該稱之為——解放。

  他為之戰栗。

  他感覺自己像是從永恒的混沌中逃了出來,他站在山巔之上,看到了天邊漸漸升起的光。那是無數人類試圖抬舉起得指引人類方向的光,那光并不熾烈,透著一股溫情。縱使生命從不是長久之物,但他們的思想仍然在歷史中熠熠生輝,不凌亂,不渙散,從容閃耀。只需要你抬頭看,你就能尋回方向感。

  成默在死一樣的寂靜中凝望著黑暗中那煥發著清寂的光,心中安定。

  驀然的,那光開始流動,成默細看,竟發現在天邊的九枚“上帝之杖”于凝固的時間里,緩緩向下,如同流星。在被按下暫停鍵的畫面中,它們拖著長長的火紅焰流,以正常的速度貫穿過安眠的背景。它們先是穿過了海市蜃樓般的神像,那巨大威嚴的神像如霧氣般消散。爾后它們穿過了密集的飛行器群,火光四濺中,更多的流光跟隨著它們沿著菱形光柱的四角射向了浮在空中的四個光團,組成了龐大的流星雨。

  那光芒四射的運動,與絕對的靜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營造出了極為震撼的蒙太奇鏡頭感。

  成默的視線跟隨著它下降,兩束火紅的上帝之杖率先落入了星門陣線之中,另外四束精準的擊穿了四團明亮的光團,剩下的三束如同流火點燃了雕塑般的天選者,就像點燃了荒蕪的草原,燃燒向著四面八方席卷,向著大海的方向深入。

  遼闊的NF之海,在寂靜中被火光所照亮,也照亮了每一張照片般寫滿怨憤的臉孔,這怨憤除了死亡無法消解。

  所以死亡來了。

  如暴風。

  如閃電。

  浩渺的火光照亮了最后的一抹黃昏,星光消失不見。

  當四芒星陣的四枚光團被擊穿之后,成默感覺到自己也解除了束縛,他正跟著李濟廷拖著背后那太陽般的火球,逆著刺目的金色四芒星光柱,迎向了那流淌著地獄火焰的紅巨星十字架。能量護盾與四芒星光柱摩擦出了陣陣火星,那火星像是煙花棒甩出的繽紛煙火,跳躍著四散而去。而眼前翻滾著的緋紅火焰如巖漿般熠熠生輝,隔著幾公里都令成默汗出如漿寒毛倒豎。

  但在太陽般的墜落與毀滅面前,四芒星光柱和紅巨星十字架,不過是一盞可憐的激光燈。

  沒有人能阻止太陽落入大海。

  成默曾認為自己見慣了大場面,貝加爾湖被蒸發、埃菲爾鐵塔倒掉、整個巴黎都被毒氣和洪水吞噬.....這世間不會在有任何事情讓他感到震撼。此際他覺得自己還是年輕了。他深深的確定李濟廷那句我曾經無限接近于神,并不是一句夸張的話。

  和李濟廷比起來,就連第一神將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一秒,成默心中沒有恐懼,只有逆流而上的激動。他屏住呼吸,和李濟廷一同拖拽著太陽撞向了神圣的熔巖十字架,像是叛逆者即將闖入了莊嚴的圣所。

  在他們相遇之時,火光彌漫的天空迎來真正的毀滅,天空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光芒——那是恐怖的超新星爆炸,向著全宇宙發射出恒星消亡的預告。

  成默覺得自己應該看到了摧枯拉朽的毀滅正在發生,可眼前的場景實在太過魔幻,就像是李濟廷掏出火柴點燃了一副畫那么輕易,讓他懷疑是不是一切不過是場幻覺。

  當他聽到天選者系統所發出的莊嚴告示:“第十神將被擊殺!”

  他終于明白眼前的畫面并不是自己的臆想,而是真真切切正在發生的現實。

  “第八神將被擊殺!”

  “第六神將被擊殺!”

  “第五神將被擊殺!”

  這一聲聲沒有情緒的宣告,一下下敲擊在成默的心臟之上,每一下都讓的他的心跳加快了速度。這速度快到有些失控,像是在盤山公路上與死神飆車,只有把油門踩到底,贏了才能夠活下來。恐懼和興奮同時撲面而來,捂住了他的口鼻,叫人無法呼吸。

  他的腎上腺素再次飆升,像是于死神競速到達了最后的時刻,終點線就在眼前,轉過那個山崖邊的發夾彎,就能活下去。他感覺到自己將油門踩到了底,雙手緊緊的抓住了方向盤。前方就是閃爍著粼光的大海,他得拉手剎,反打方向盤,貼著護欄越過發夾彎。他仿佛聽見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像是汽車失控,沖出了懸崖。四輪空轉,飛翔的失重感。隨后,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望無際的大海和夕陽撒在波濤上美麗的一柱星河,那是夜晚即將來到的預兆。

  在如此的美麗之前,死亡和時間都不值得一提。

  狂暴的燃燒中,他們劈開了海洋,如同巖石砸進了水池。掀起的巨浪有如高聳的山嶺,高達上千米,白色的海水隆成了連接天空的蘑菇云。

  那隆隆的爆炸的轟鳴,像是從宇宙深處傳來的哀號。大概是因為天宇遼闊,聽起來它并不驚悚,還有一種莫名的悠揚。那磅礴的聲響,在天際回蕩,揮之不去,像是在這片海洋致哀。

  在爆炸的核心點,在如山岳佇立的浪潮中心,海水全部都被蒸發掉了,只剩下干涸的海床。在一座凸起的海山之上,鑲嵌著一艘銹跡斑駁的沉船,四周環形的海水墻壁中,數不清的魚正向著遠處逃離,像是隔著玻璃幕墻,將這里變成了瓶中船景觀。只是這艘被環繞的凱撒級戰列艦早就沒了崢嶸的模樣,風燭殘年的殘骸看不出昔日的霸氣輝煌。

  天空之中,所有的天選者、戰機和無人機都像是露珠一樣消失了。

  天際的云也消散了,只剩下一片朦朧的血色,如同地獄火焰所噴發的煙氣。

  李濟廷坐在長滿海藻的船頭,灰色的羽翼耷拉在兩側,如同垂死天使的雕塑。五顏六色的海星從船里爬了出來,沿著長長的海藻爬向海床,像是突然在丑陋藤蔓上盛開的花朵。

  成默揮舞著翅膀懸浮在空中與李濟廷對視,他的身體糟糕極了,腹部干癟,肋骨外露,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他的臉被一張布滿老人斑的蒼白皮膚覆蓋著,頭發也只剩下了稀疏的幾根,不復剛才意氣風發的模樣,瞬間老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很久沒有這么賣力了.....”李濟廷喘息著,他用他如同柴火般枯瘦的手,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了銀色的酒壺,隨著他的動作,插在口袋里的紅玫瑰在輕顫,他仰頭喝了一口酒,長舒一口氣說,“我已經嗅到了死亡的芬芳。”

  成默凝視著李濟廷,察覺到了在心中潛伏著的某種不祥的預兆,他久久不語,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更不知道該說什么,躊躇了半晌,他才輕聲問:“您真的想過自殺嗎?”

  “無數次。”李濟廷笑了笑,“差不多兩百五十年的生命,你會不斷相信,質疑,再確信,又否定......人類實在是簡單又復雜的生物,想要向著一個遙遠到看不見的目標一直走下去,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堅韌、犧牲、智慧.....甚至偏執。其實我也不知道怎么堅持下來的,我也曾經懷疑,懷疑自己是不是迷戀....迷戀那遙不可及的理想。又或者.....又或者只是愛上了追逐理想的過程!”他抬頭向著頭頂高遠的天幕望去,那里群星閃爍,“這讓我惶恐。”

  成默也向著天空望去。

  天空晴朗,最后的一抹殘陽隱沒于海天一線的地方,透過淡淡的血色,璀璨的銀河像是橫亙過藍色的天際的一道光柱,它從天的那邊生長出來,散發著朦朧的星輝。

  成默第一眼就看見了最引人注目的獵戶座,接著又看到了金牛座,在金牛座的東北方是形如五邊形的御夫座,還有大熊星座。大熊星座中最有名的就是北斗七星,它像是一只被掛起的勺子,斗朝上,魁朝下。當你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時候,只要找到它,就能辨別方向。

  可即使有北斗星判斷方向,在茫茫大海中,你駕著方舟就能抵達彼岸嗎?

  成默不確定。

  “這種惶恐和對自己的失望,讓我曾無數次想過放棄又或者自殺。但每次當我心中泛起這樣的念頭時,我就會夢到海蒂、我的孩子和那些死去的朋友。在夢中我會害怕他們問我,問我世界是不是已經變成了理想中的模樣。”李濟廷用力的喘息,“我想,我沒有辦法回答他們這個問題.....”

  成默張了張嘴,想要問李濟廷為什么不嘗試做一個普通人,可他想到了自己,就連自己也因為歉疚,不得不走上自己并不想走的路。李濟廷比自己負擔的更多更重,怎么可能說忘記就忘記?

  渡人先渡己,唯有嘆息。

  “我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也不是合格的朋友。我答應過他們的事情一件都沒有做到......我沒有理由放棄。即使我意識到我所追求的,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幻影,我也得繼續向前走,我必須向前走。這大概是我茍延殘喘活下去的原因。可如今,我腦子里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的大腦開始編譯和刪除冗余。人年紀大了,就只熱衷記住那些美好的事情,刻意的回避或者淡化那些慘痛的經歷。我和我的大腦戰斗了上百年,這讓我倍感疲憊。”李濟廷有些惆悵的說,“知道嘛。我現在已經不再夢到他們了。”

  “也許.....也許忘記也不是什么壞事。”成默遲疑了一下,“只要問心無愧就好。”

  “忘記了他們,我就會失去方向。就像抬起頭,再也看不到星空。”李濟廷的聲音也變得低啞,有氣無力,但他的態度卻不容置疑,“人類不能沒有星空,就像人類不能忘記過去。那不僅是種背叛,也是對自己的投降。”

  成默知道李濟廷并不需要他的安慰,以他短暫的人生經歷也無從安慰。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李濟廷在把自己的人生分享給他,以引發更多的思考,以及更重要的內容。因此他說什么并不那么重要,只需要認真聆聽。

  李濟廷微笑著說:“不過,現在我找到了不繼續走下去的理由了......還是很正當的理由,我終于可以問心無愧的去死了.....”

  成默連忙搖頭,“師傅,別對我報以太大的希望,我實力有限,未必能完成您的愿望,實際上我對此毫無信心。”

  李濟廷也搖了搖頭,“成默,我選擇你,并不是因為認為你一定做到什么。而是我聽到過你內心的聲音,我清楚你愿意接下那頂鑲滿詛咒的王冠,是因為愛。”他喘息了一下,“而不是因為......對權力和永生的欲望。”

  說這些話時,他瞳孔里充滿了一種難言的不可捉摸的情緒。成默無法閱讀那樣復雜又深沉的思維,只能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絲絲縷縷的歉疚。

  “真抱歉,正因為動機源自愛,王冠才會長滿荊棘,永生才會成為詛咒。”李濟廷有些慚愧的說,“這是極為沉重的負荷,我都清楚,但我別無選擇。”

  “沒必要抱歉,師傅。”成默說,“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李濟廷舉起酒壺又喝了一大口酒,“不管怎么說,我也不是個合格的師傅。其實你爸希望我把烏洛波洛斯交給你,只是想要治好你的心臟病,本來你可以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可我卻把你推上了另外一條路。當然,我也不是刻意要這樣,實際上好幾次我暗中觀察著你,看到你做出了改變,你有了朋友,有了戀人,結了婚,不僅有了孩子,還有了情人...不知道你媽媽知道了會怎么想,反正我挺高興的,有種孩子終于長大了的感慨。”

  成默想笑,在如此悲傷的氛圍下又笑不出來。

  “看到你我也會想到我那的孩子,因此也曾希望你能像你父母所期望的那樣,做一個普通人。我刻意的忽略你,可是沒有想到,白秀秀會那么信任你,而你所爆發出來的潛力遠超我的想象,尤其是在‘黑死病遺跡之地’,你在那種情況能拿到‘黑死病之主’和‘歌唱者號角’,真叫人非常意外。不過,真讓我覺得你能成為繼承人的,還是在巴黎。我在幽靈大廈的最頂端,看著謝旻韞碎裂成圣光,看著你從塞納河沖天而起,我想.....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成默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就像是有一支射進他胸膛的利箭被連血帶肉拔了出來,疼痛中,他抬手就想要揪住李濟廷的衣領,可看到李濟廷身后的甲板上,殘留的一灘水漬中,正倒映著自己頭頂的王冠,他又頹然的放下了手。

  李濟廷對成默的動作不以為意,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將酒壺遞給成默,微笑注視著他說:“我不是推卸責任,無論是在‘黑死病遺跡之地’還是在巴黎發生的事情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在那里是因為小丑西斯和拿破侖七世,我著實沒有想到會巴黎會成為你和謝旻韞的舞臺,更何況謝旻韞在K20支取的生命,終究是要償還的。”

  成默頹然的接過酒壺,也狠狠的喝了一大口寡淡而無味的伏特加,他放下酒壺時,終于聽到了預計會來臨,終究也還是到達了的話語。

  “你不必放下憤怒,殺了我,成默,我所帶給你的厄運,到這里就終結了。”

  這字句像是多年前埋下的伏筆的,從許多年前,在父親的葬禮上相遇的那一刻,到羅馬的英靈殿,一直到此時此地,突然間涌現。

  全都是厄運嗎?

  過往的那些有關李濟廷的記憶,也如綿綿細雨被風卷了過來。他又想起了第一次和李濟廷見面的時候,那是在殯儀館的餐廳,其他人不管內心如何,表情多少都有點嚴肅沉重,偌大的空間里回蕩著碗筷的碰撞聲,還有聊天的低語。他穿過了長長的過道,看到了在主賓位坐著的李濟廷,和其他年紀頗大的領導坐在一起的李濟廷實在是太出格了,留著中分長發,像是個藝術家,眼睛也彎著的,似乎是在微笑。問成默問題時的更是隨意,毫不避諱的笑了起來,給他的感官有些差。

  等宴席散去,李濟廷把烏洛波洛斯給了他,卻沒有告訴他是怎么用的,人也聯系不上,因此成默對李濟廷雖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不信任。后來在眾神廟中見到了李濟廷,他隱約猜到了也許這是一場考驗,很可能李濟廷一直在背后監視著他,這反而更加深了他對李濟廷的猜忌。

  猜忌是如何淡去的呢?大概是在歐羅巴的游歷過程中,他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很快樂,他和謝旻韞坐在那輛雙門MINI逼仄的后排,李濟廷在前面開車,把那輛小車開到快要飛起,他和謝旻韞坐在后座就像是并排的不倒翁。那是他第一次和女生發生如此親密的接觸,那種心浮在空中的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都是拜李濟廷所賜。

  他們從羅馬一路到布拉格,不愛說話的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說那么多話,其實主要不是說話,是在辯論。每次都是李濟廷引出一個話題,他和謝旻韞便開始引經據典想要駁倒對方,即使有些時候兩個人想法一致,也會想盡辦法挑出標新立異的觀點,來和對方辯論。李濟廷則像個滑頭老師,誰占據上風,就幫弱勢的那一方,維持著辯論的平衡,也不讓辯論發展成斗氣。

  除了在車上“吵架”的時光,他們大多數時候很和諧,李濟廷帶著他和謝旻韞去了薩爾茨堡,那里是莫扎特和卡拉揚的故鄉。三個人在莫扎特故居聆聽莫扎特名曲,還買了不少莫扎特巧克力。去了卡拉揚的墓地,謝旻韞還專門為卡拉揚獻上了花。他們去了哈爾施塔特,在這座絕美的小鎮欣賞日落。在金色大廳欣賞了維也納愛樂樂團的音樂會,李濟廷搞來了位置最好的票,還給了謝旻韞錢,讓她和自己去買身漂亮的禮服,然而等到演出開始的時候,李濟廷卻沒有出現,硬生生的為兩個人的獨處創造機會。

  還有在布拉格發生了他終生難忘的一幕,當他們行至布拉格廣場時,李濟廷在游客最密集的地方突然大喊:我喜歡離開的感覺,我愛火車,它們是情玉的化身。當時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們,成默和謝旻韞同時低下了頭,裝作不認識李濟廷的樣子。李濟廷卻毫不介意那些視線,像是唱歌劇一樣,接著吟誦出了那句同樣來自《布拉格之戀》里面的著名臺詞——“生命對我太沉重了,對你卻這么輕,我不能承受這生命之輕,不能承受這自由,我不夠堅強。”因為這聲情并茂的吟誦,那些游客們吹起了口哨,熱烈的鼓掌,還有女人上來和他搭訕。

  那天在布拉格,他們還去了卡夫卡書店,在那家文藝氣息十足的小小書店,李濟廷硬湊著三個人合影。他永遠記得掛著金色鈴鐺擺著卡夫卡書籍的綠色格紋櫥窗,雖說他對卡夫卡并沒有多喜歡,但那張照片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當他與謝旻韞再次在京城相遇,謝旻韞將錢包給他看,這張照片被她折掉了李濟廷的那側,塞在了里面。他記得謝旻韞對他說沒有剪掉李濟廷,就是對李濟廷最大的感謝。

  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途,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記憶之一。

  但旅途的終點并不是在布拉格。他們一路去往莫斯科,在途中他跟著李濟廷學習,學習的不是如何成為天選者,而是如何當一個貴族,當一個特工,像是如何參加貴族的晚宴,如何辨別對方的地位,如何認識尸體,如何開各種各樣的鎖,該怎么尋找密室和安全屋,還有如何和女孩聊天.....全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課本上都學不到的知識,并且這些知識至關重要,特別是幫助了他在K20上得以存活。

  盡管那時他完全不能理解李濟廷為什么要將“上帝基因”交給他,對于K20上發生的一切,至今仍心有余悸。但他還是慶幸,壞的因,結出了甜美的果。沒有那次K20之旅,也許就沒有他和謝旻韞后來的故事。至于后來在巴黎發生的事情,確實不能怪到李濟廷的頭上。

  成默又想起了回國之后,在越麓山下和李濟廷見面的晚上,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如子彈命中紅心一樣命中了自己的軟肋。

  “在生活中你充滿理性,你用數據來判斷得失,這其實不算糟糕.....但你懼怕愛情,懼怕付出,你視女生為麻煩.....關于愛情,你從你父親身上看到了失敗,你在書本上讀到了人性的真實,你認為人性趨利,愛情無法不朽,與其在不確定的短暫甜蜜中生活,不如選擇一種確定不會受到傷害的方式.....你根本沒有觸碰過愛情,卻在試圖給愛情下定義.....”

  “你把一切計算的很清楚,你把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在量化,你在幫助其他人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他曾經給予過我什么,又或者事后我在他這里能夠得到什么回報.....你不相信友誼,你覺得利益才是永恒的,所以你永遠體會不到付出所帶來的快樂,你不知道和朋友一起努力向著目標前進是件幸福的事情.....”

  “你在父親的葬禮上眼淚都沒有掉,你覺得這是一種理智,一種超然,你用哲學思想來武裝自己.....那是因為你只在乎你自己.....這樣你才不用感受失去的痛苦.....你沒有那樣的勇氣....”

  “成默,不要還陷在你的心臟病里出不來,不要覺得自己曾經朝不保夕就應該深沉,不要認為你母親離開你就是拋棄你,就像你不應該認為你父親對你放養就是不愛你....你擁有的已經很多了,你得從過去的自己里面走出來,你得學會付出......”

  這些話像是標槍,洞穿了他那孱弱的心臟,也像是醍醐,讓他從自以為是的孤獨感中拯救了出來。

  他也無法說清楚對李濟廷的感情,或許也談不上感情,此時想來李濟廷在他心中......就像是被謝旻韞折疊的那張照片。

  不論他如何拒絕,都一直深深的存在著,被隱藏在靈魂的背面。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認為自己能擺脫父親對自己的影響一樣。

  “殺了他!殺了李濟廷!殺了你的師傅!那個教導你,庇護你的背影!”

  成默內心知道這無比正確,只有殺了李濟廷,才能百分之百繼承來自李濟廷的經驗值,不用承受任何損耗。對其他人只能升到三十三級的天選者來說意義不大,可對成默來說這至關重要。

  他的等級上限是九十九。

  成默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這一刻真到來時,他卻發現自己遠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淡定。他臉色煞白,像溺水了一樣無法呼吸。他手腳冰涼,感覺握不住任何事務,包括劍柄。他低頭不語,甚至不敢看李濟廷的眼睛。

  遠處傳來了玻璃震顫般的聲響,然后是細微的風聲,那風嗚咽的呼嘯,像是從某處破碎的空洞中鉆了進來,鉆進了這本該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其他事物存在的地方。

  “大衛來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殺了我。殺了我,你將獲得我全部的技能和經驗值,這會讓你成為真正的尼布甲尼撒,也許你還能超越我,成為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尼布甲尼撒。”

  李濟廷的聲音飄忽不定,像是被狂風吹得稀疏的煙霧。

  成默能感覺到,他的生命之火快要熄滅了。

  他回過神來,失焦的雙眸重新落在了李濟廷那佝僂的身上。他雙手垂在膝間,斜靠在欄桿上,頭枕著那灰敗的白色羽翼,一只斑斕的海星正膽大包天的順著耷拉在甲板上的羽翼慢慢的向上爬。剛才還靜止的時間,緩慢的流淌了起來,四周那些如墻壁般高聳的海水在緩緩起伏,光也在運動,折射出的波紋在李濟廷蒼老的容顏上游弋,像是時光在他臉上刻下的皺紋。

  “這算是一種詛咒嗎?”成默握緊了拳頭,他并不軟弱,也從不怨天尤人,可此時此刻仍覺得命運對他充滿了惡意。憑什么安排他來結束李濟廷的生命?這種繼承未免也過于殘忍和無聊。一股混亂又抽象的哀傷襲上了他的心頭,如同粘稠的油彩結結實實的涂抹在他的心臟上,他清楚等待這些油彩干涸以后,將永恒的附著于此。

  李濟廷微笑,抬起纖瘦干枯的手揉了一下他額前的發,“當然不是,我的孩子。”

  成默苦笑著說,“.....我的父親因我而死,我的母親因為我不知所蹤,我的妻子也是為了我獻祭了自己。所以您也要死在我手上嗎?這還不算是詛咒嗎?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我寧愿活在虛假的時空之中.....”

  李濟廷抬起萎靡的眼睛,凝視著成默,他黑色的瞳孔里還有一些光,那些光微弱的像是遙遠的星光,他平靜的說:“不,實際上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擺脫命運的詛咒。然而違背命運的行為,本身也被包含在命運當中。就像我們頭頂的星光,在你抬眼看到它的那一瞬,它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只是當時我們尚未知曉,需要經歷漫長的等待,才能看到結局。光錐之外,一無所知。光錐之內,無處可逃。無論是你,還是我,都如那天上的星星,結局早已注定。”他疲倦的喘息了幾下,“孩子啊!世間萬物,皆有其時啊。所以,別再流連那往昔的溫暖,躊躇于原地,把這溫暖記在心間,懷揣著它,和此刻正和你并肩而行的人.....向前走,不要回頭,這樣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走出那光錐。”

  玻璃碎裂的聲響越來越大,成默仿佛看見了數不清的光,就像是反射著明亮光線的玻璃碎片,它們如雪花般紛紛揚揚的飄落,營造出了千樹萬樹的凋零之美。而四周那圍墻般的海浪滾動的也愈發激烈,像是關在籠子里的困獸,不停的撞擊著脆弱的柵欄,隨時都會狂奔而出。

  成默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埋藏在腦海中那些支離破碎的情節閃過他的意識,像手電筒掃過裝訂在墻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又放大成被他鐫刻在心底的影像。

  “大概在你看來,這個世界很糟糕,大多數普通人愚蠢、盲從、偏執、狂熱....而精英階層,殘忍、狡獪、平庸、冷漠.....可羅曼.羅蘭說真正的勇氣是知道生活的真相,卻仍然熱愛生活......如果你只是假裝融入這個社會,那不過是一種廉價的悲憫,無恥的清高.....”

  “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是那一件,那就是在我們得身上進行徹底的革命.....它永遠是動蕩的,充滿危機和轉化的可能,它最終是如何,不完全掌握在個人的手里,哪怕你拒絕承認,我們全世界所有人的命運從最底下來說,都是連在一起的,偉大的宇宙在這一點上不接受任何反駁!”

  “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你們,在今天,你們能享受勝利帶來的巨大紅利,不是因為你們父輩的浴血奮戰,而是因為那些無法再開口的無數先輩的偉大犧牲.....”

  不斷的回憶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他清楚自己別無選擇,必須向命運低頭,至少在此刻他必須低頭,一如虔誠的信徒向著神明低頭,屈從于莫可名狀的力量。

  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氣,雙手在如雪飄零的光點中顫抖,他慢慢的從虛空中抽出了“七罪宗”。那劍如沸騰的火炬,照亮了偌大的幽暗空間,這時成默才注意,李濟廷身處的古老戰艦上,長滿了五顏六色的海葵,在朽壞的炮管中,在破掉的窗戶中,在銹跡斑斑的艦橋上,它佇立在這里像是開滿鮮花的山丘。而四面的跌宕起伏的海床上,則遍布五顏六色的珊瑚,那些嶙峋崎嶇的珊瑚在圣光的照耀下,反照著寶石般的光芒。

  倏然間,整個空間像是被瑰麗的花朵所包圍。

  真是奇異極了,又美麗極了。

  “成默,我沒有要求你做到什么。所以,可以不用在乎詛咒,去過你想要過的生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普通人、正派、反派,追求幸福從不是過錯。但一定要記住.....人和螞蟻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人類懂得什么是愛,人類知道用音樂、電影、繪畫.....來表達愛。而指引我們人類的星光,不止是那些偉大的思想,還有胸腔中熾烈跳動著的愛!”

  成默緘默了好一會,像是要將此刻銘記于心,“我明白了。”他強忍著某種情緒從眼眶里生長出來,低聲說,“師傅,我記得您還有一個愿望沒有滿足?”

  李濟廷抬手取下了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他低頭久久的凝視著那枚戒指,似乎在追憶某些與之有關的往事。像是經過了一秒,又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他將戒指塞到了成默手中,“把它埋在學院那顆刻著我和海蒂名字的橡樹下。”

  說完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在他即將合上的瞳孔里,成默仿佛窺見了少女白色的裙角,還有李濟廷年少時靦腆的笑。

  成默舉起了劍,在落英繽紛的光芒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封信,它還在風中飄飛,下面是枝葉扶疏的橡樹園,遠處是紅檐白墻的尖頂,以及直刺天幕的十字架。

  而那座橡樹林深處的小木屋在熊熊燃燒,火焰將那頁信紙吹得更高,像只白色的無腳鳥。

  李濟廷又變回了他年輕時的模樣,微笑著走進了燃燒的木屋,將門輕輕關上。

  請:m.ddyue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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