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飽讀詩書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左內史、太中大夫倪寬,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答應去干那些史書記載中逆臣賊子才會做的事。
這樣的決定,讓他內心感到很痛苦。但卻根本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因為,他不想死,更不想連累整個家族成為權力斗爭的殉葬品。
“陛下一旦駕崩,太子順利繼位后,太岳山中之事必然再也難以隱瞞。以元召與皇后、太子這一系的深厚關系,他們必將會展開殘酷的報復。就算是太子為了維護新君的面子不想這樣做,可是皇后和長公主豈肯罷休到了那個時候,所有與此有關的人,一個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就連倪寬也不得不承認,吾丘壽王把利害分析的頭頭是道,令人不得不心服。隨后生起的就是深深的恐懼和后悔。如果認真想想,自己當初和元召好像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吶,不過就是出于嫉妒罷了。誰知道后來就鬧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了呢!現在說什么也晚了,人也死了,仇恨也種下了,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想明白這一點的倪寬,在喝完一杯茶壓壓驚后,他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
“吾丘將軍,不必再多說。該怎么做,東海尊者可有詳細的計劃?”
吾丘壽王放下手中的茶盞,暗自贊嘆師尊預料的一點兒都沒有錯,左內史倪寬果然很識時務,幾句話點透,他馬上就知道該怎么做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自古以來想要做成大事,既難又容易。難的時候,殫精竭慮費盡心思也是白費功夫。而有時候卻非常簡單,只要按照以前的例子照做就行…呵呵!”
“以前故例你是說…!”
“左內史大人熟讀詩書,學富五車。難道沒有聽說過始皇帝沙丘之變的傳說嗎?”
倪寬又一次駭然變色。他當然知道吾丘壽王在這個時候說起秦始皇死于沙丘想要喻示什么。只不過還沒等他再說話,坐在兩人身側一直沉默不語的那位太監總管江于已經擊掌而起,大聲插話道。
“灑家雖然不讀書,但對于前朝的這些典故卻也知道得很清楚。大秦始皇帝出巡天下,行至沙丘暴亡,然后隨行的太監趙高與丞相李斯合謀,撕毀皇帝遺詔,另外偽造詔書,賜死皇長子扶蘇,然后立隨駕出巡的少子胡亥為帝繼承了皇位。吾丘將軍,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吾丘壽王輕輕鼓掌,以示贊賞。就連倪寬也不禁刮目相看。平日里只知道這太監在皇帝身邊殷勤伺候,卻看不出來,竟然也有些學識在胸。
“江公公聰明過人,說的極是!秦二世胡亥正是因此而得帝位,卻是來得不費吹灰之力。”
吾丘壽王通曉人情世故,知道這太監極其看重別人的承認,看著他的得意之色,故意又夸獎了一句。果然,對方非常高興。而已經隱約猜出他心思的倪寬卻心中吃驚更甚,忍不住嘆息了一句。
“唉!趙高、李斯以這種方式幫助胡亥取得帝位,卻也留下了千古罵名,而大秦王朝也隨之葬送在他們手中,豈不是得不償失嗎”
吾丘壽王卻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對他們兩個人說道:“秦朝的滅亡,卻與他們以這種方式奪取帝位無關。如果秦二世是個有所作為的人,而趙高這些人也不是那么愚蠢的話,大秦王朝的江山完全可以延續下去。后世之人也就只會看到他們的功績,至于這皇帝之位當初是怎么得來的,又有誰會去計較那么多呢?呵呵!”
他說這話雖然有些想當然爾,卻也不是一點都沒有道理。見倪寬與江于都在認真聽著,吾丘壽王決定速戰速決,不再浪費時間。因為,瑯琊王馬上就會到來。成就大事,即在今夜!
“我們幾個,都是曾經與太子有過嫌隙的人,如果太子真的繼承皇位,到時候我等會落得什么下場,不用我多說,想必你們心里也明白。并且我一向聽說,朝堂上有許多重臣并不滿意太子為皇位繼承人,就連皇帝陛下,也曾經有過數次動搖…有這些條件已經足夠了!因此,不管是于公還是于私,以皇帝遺詔改立太子,是可以挽救我們大家將來命運的唯一辦法啊!而這其中的先機,就掌握在我們三個人的手中。兩位不必再猶豫了,時不我待,就請速做決定吧!”
甲胄在身的吾丘壽王站起身來,語氣嚴肅逐漸慷慨。他話音剛落,太監總管江于也跟著站了起來,他的眼中放射出仇恨的光芒,咬牙切齒地說道。
“想當初我的族兄繡衣衛指揮使江充,就是死在元召和太子手中,這個仇灑家可一直記在心里呢!今天既然有這個機會,又豈能置身事外?到底要怎樣做,灑家愿聽從兩位大人的差遣,共同成就大事。”
看到他這么積極的表態,吾丘壽王大喜過望。這太監總管雖然地位不高,但卻十分重要。在這一次的皇帝出巡中,就是這個人負責掌管著皇帝大印和一些文書,可以說要想發動這次瑯琊事變,沒有他的配合是絕對不行的。
他們兩個人達成一致,又把目光轉向倪寬時,卻見這位左內史大人臉色有些蒼白地坐在那里,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顯然是在心中權衡利弊,還沒有做出最終的決定。
“左內史大人,到底干不干啊就別再拖拖拉拉的了!”
太監卻是個急性子。意識到自己即將參與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只恨不得馬上開始,才能顯出他的重要性。看到倪寬猶豫不決的樣子,他卻是顯得比誰都著急起來。倪寬卻沒有理他,一個孤家寡人的太監不把自己的生死看在眼里,他卻辦不到。一旦事有不協,這可是抄家滅門誅連九族的大罪,豈能兒戲!
“另立太子…將欲何人?”
見倪寬終于開口,吾丘壽王淡然一笑,他此前早就與江于互通過消息,此時用手指了指地下說道。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們屬意的人選,正是敕封在此處的瑯琊王劉弗陵也!左內史大人覺得如何?”
面對著他們兩人熱切的目光,已經在事實上署理全部朝廷往來政務的倪寬重新低下頭,看不清臉上的神色,良久之后,不得不長嘆道。
“皇天明鑒,史書歷歷在目。想那春秋戰國時,晉獻公廢立太子申生,國家三代不得安寧。齊國兄弟爭位,齊桓公死而不顧身為蛆蟲。而更遠些的桀紂濫殺大臣宗親,不聽良言苦口之勸,終致國家傾危,山河陷落…這些違逆天理之事,最后都導致了災難的后果。我倪寬自束發從學,就是學得忠君報國的信義,今天怎么敢參與這樣的逆天違命之事呢?”
吾丘壽王心中大罵不已。他早就看出這家伙的色厲內荏,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里故作清高!他不再客氣,遂沉下臉來,厲聲說道。
“左內史大人既然如此膽小怕事,那我們也就不再勉強了。只不過有幾句忠言,不得不最后告知。從古至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你今日一同舉事,必定可以封侯賜爵,代代榮華。而如果自己甘愿放棄這難得的良機袖手旁觀的話,難道沒有聽說過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這句話嗎?等到了那個時候,一切可都已經晚了!左內史大人不但自身難保,還會使災禍殃及后世子孫啊!一念成敗,取舍全在翻掌之間,你自己決定吧!”
倪寬經不住吾丘壽王的威逼利誘,心理防線終于全面崩潰,明白自己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想要罷手已經不可能了。他咬了咬牙,眼角擠出幾滴淚來,然后說道。
“既然如此,我不能以死報效皇帝陛下,只得留待有用之身,為大漢王朝盡忠了!”
見他終于同意,吾丘壽王大喜。只要搞定了這兩個人,東海尊者的計劃就已經成功了一大半。他一手拉著一個,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說道。
“想必此時瑯琊王已經來到,我們這就去共商大事吧!”
不久之后,在行宮后面的一處秘密場所,所有參與這次計劃的人,終于聚到了一起。就在這個月朗風清之夜,一眾企圖重演百年之前那場篡位大戲的野心家們,即將開始他們注定震動整個天下的行動。
也就是在這輪明月光里,有一匹跨越數千里征程的駿馬,帶著它的主人和滿身征塵來到了瑯琊郡城下。
馬背上負劍的身影抬頭看了看并不高的城墻,勒住了戰馬。雖然罩著面紗,看不清月光下的容顏。但那滿身的疲憊和傷悲,卻再也無法掩飾。
一路尋訪,終無蹤跡。千里的行程也終于走到了盡頭,跨過這座城,前面已經是無際的大海。所有得來的消息,都證明他已經死了。可是,她仍舊是絕不甘心。只要一息尚存,她就不會停止尋找的腳步。
“師父,冰兒好想你啊…嗚嗚!”
明月之下,東海之濱,曾經傲視千軍萬馬的她伏在馬背上,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