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東海之濱齊魯大地正欲登泰山而小天下的皇帝陛下和他的新進寵臣們,雖然已經料到元召之死肯定會激起很大的波瀾,為此也采取了許多必要措施,本以為會很快就能夠平息下這件事。但卻怎么也沒想到,還是嚴重低估了元召的影響力。一石激起千重浪,風云激蕩才剛剛開始!
帝都長安,風微涼,夜未央。華燈初上時分,失魂落魄的大漢太子劉琚走出建章宮。慢慢穿過重重宮殿回廊,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該怎么做才好。
皇帝欽使帶回來的消息,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經過一天時間的冷靜之后,到現在他心中已經漸漸接受了這個現實。
元哥兒死了!那個在長安郊外和他揮手告別的最好朋友,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太子并不是一個意志剛強的人。他的仁弱,一直以來都不被皇帝所喜。從小在博望苑中接受的教育,雖然也有一些帝王權術在內,但那些博士們所傳授的,大多數卻還是詩書典籍經綸文章。這些對他從小性格養成,更是具有極大的影響。
更何況,他還有元召這個朋友。長樂塬上的那座學院里,也經常會有他身影出現。在那里,足以讓他接觸到更多與皇家教育不同的東西。
在過去的這些年里,皇帝不是沒有曾經產生過更換太子的想法,這件事雖然沒有付諸于實行,但并非沒有端倪可察。不管是太子還是皇后以及他們的追隨者,也并不是傻子。數次產生的危機感,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令人忐忑難安。
如果不是有元召和衛青的背后支持,度過來自皇帝和宮中其他勢力的壓力,那么恐怕根本就沒有今天他作為儲君的安穩地位。
自從當年在密林伏殺中被元召救了性命之后,這個站在他身后的背影,便成為巨大的屏障。以至于每次遇到艱險的時候,只要一想到他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太子劉琚心中便充滿了無盡的力量。
然而從今天開始,一直替他遮擋明槍暗箭的那個巨大身影,已經不復存在。滿懷無限悲傷的太子走向博望苑時,感覺到未央宮幽長的深巷中,似乎有無形的惡魔隨時會跳出來追魂奪命。即便是身邊有大批侍衛跟隨,這種恐懼感依然揮之不去。
太子已經長大,他不再是有了任何委屈都會跑到自己母后懷里尋求保護的孩子。雖然在接到消息后的第一時間就跑到建章宮,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在當前的局面下,來自衛皇后的安慰顯得異常蒼白。她強忍著淚水,言辭之間的傷感和對素汐公主的擔心,卻比對太子即將面臨的處境更加感到束手無策。
然后,禍不單行,緊接著傳來的就是衛青一怒殺人被貶逐塞外的消息。在這樣的巨大打擊下,一向端莊自持的衛皇后也亂了分寸,母子兩人相對驚懼而泣,雖然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卻也明白這其中一定存在著驚人的隱情。
“元哥兒…你讓我到底該怎么去和姐姐說啊!”
到了博望苑自己的住處后,太子劉琚卻并沒有進去。夜涼如水,空階寂寞,他就坐在宮殿臺階之上,抬頭望著那一輪明月,嘴里喃喃自語,眼角淚珠已滾滾而下。
素汐長公主是在元召走了兩月之后,才驚覺懷有身孕的。這本來應該是天大的喜訊,所有人無不喜出望外。蘇靈芝拉著素汐的手,仔細的算了算日子,原來兩個孩兒之間竟然相差了不到三個月時間,這可真是太巧合了。
這樣的好消息,靈芝表現的比素汐還要興奮。畢竟,前些日子她被診斷出喜訊之后,素汐臉上的失落神情早已落在她的眼里。現在這樣可太好了,可謂雙喜臨門。按照她的意思,是要趕快派人去追上元召告訴他的。
不過,臉帶羞澀的素汐公主卻制止了她。
“也許,等到他回來的那天,我們一起…出現在他眼前,不是更驚喜嗎?”
女子的心里總是喜歡更多的浪漫,這一點,古今中外并沒有什么不同。蘇靈芝自然拍手叫好。想到當元召再次踏進侯府大門目瞪口呆的樣子,一定很有趣!
當日聽到這個消息的太子劉琚和衛皇后,也是驚喜的不得了。皇后還親自出宮,去探望過自己這個最貼心的女兒。那時的笑語盈盈滿堂皆歡還在耳邊縈繞,可是現在太子的腦袋里卻都是無邊無際的悲傷。
夜色漸深,太子宮所有的侍從們都被他攆的遠遠的,不敢靠近。就連那幾個素來受尊重的博士老師也只能搖頭嘆息,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勸慰。誰都知道元召的存在對于太子、皇后這一系意味著什么,如今斯人不再,太子今后的道路上必將缺少一個最重要的臂助,這個巨大的損失將無法彌補。
“小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啊…到現在我也不愿相信!嗚嗚!”
太子痛苦的抱著頭,模糊的視線中看到那個與他形影不離的侍衛兼朋友斜倚在假山石旁,他再也不顧及身份,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名叫樸永烈的年輕侍衛神情冷漠,他已經在那邊站了很久,手中的那把短刀撫摸千百遍。如果不是這些年已經很好地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早就飛越這重重宮殿,直去東海邊。
“那就不要相信好了!”
出口的低沉話語有些嘶啞。痛楚灼燒了他的喉嚨,如同許多年前親眼看到他的授業恩師玄刀神死去時一樣,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經受怒火煉獄。
“可是,元哥兒他真的是已經死了啊!千真萬確…。”
“不!這世間沒有人可以殺的了他!”
“小烈,他是死于意外的山崩。不是被…。”
“太子!你確定自己內心也相信這樣的消息?”
樸永烈眼神冷冽如刀。太子劉琚低下頭痛苦的閉上眼睛,他不敢直視對方,更不敢直視自己的內心。他當然知道這背后一定有更多的隱情,只是逼著自己不去多想而已。
樸永烈不再多說,抬頭仰望著東邊的星辰,如果有可能,他其實很想現在就走。騎烈馬,負玄刀,直奔中州太岳山,去好好的尋找師父元召的蹤跡,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只不過,心中想到曾經答應過元召的事,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護好太子的安全,就只能無奈的留下來,默默忍受內心的煎熬。
“明天,我們去侯府吧…今夜我要好好想想該怎么說才好。”
宮燈搖曳,心亂如麻。良久之后,太子劉琚說了最后一句。既然知道避免不了,他總是應該要去面對。
樸永烈可以強迫說服自己留在長安。但有人卻不會。同一個夜晚,比太子早先一步知道更多消息的還有很多人。
長樂塬碼頭,幾艘快船停靠在那里。而沿著江河漕渠以最快速度星夜趕回來的幾波報信使者,把在中州洛陽發生的事正陸續的傳遞到某些人的手中。
暗淡的燈光下,主父偃劇烈的咳嗽著。他臉色蒼白,把所有的消息都看完后,手指有些顫抖。他長久以來的擔心變成了現實。皇帝的忍耐心終于到了極限,他對元召下手了!
“主父先生!這絕不可能…!”
自從趙遠死后,就接手了那支暗中秘密力量的崔弘搶過那幾頁紙柬,匆匆看過之后,眼睛通紅,低聲嘶吼。即便是沉穩如他,忽然得知這樣的消息,也是驚怒交集,不可自已。
拼命趕回來傳消息者,既有崔弘派遣去跟隨元召的人,也有遍布各地的聶壹家族設在中州地界的人。他們陸續傳回來的消息,已經足以拼湊起整個事件發生的始末。
主父偃擺了擺手,示意崔弘冷靜。他又詳細的詢問了幾句,然后派人帶著這些跋涉江湖千里而來的報信者去好好休息。
“既然是失蹤…那么元侯的生死就還不能確定!我們先不要急著慌亂,如果亂了分寸,什么事都辦不好。”
聽到主父偃的語氣平靜下來,崔弘也深吸口氣,點了點頭。在他心里,從來就不相信元召會這么輕易的死去。想當年在雁門關外匈奴軍中那么兇險,他都安然無恙。何況今日。
有一聲戰馬的嘶鳴從外面傳來,打破了夜色的寧靜。兩個人臉色大變,都意識到了什么。隨后,果然不出他們所料,門被打開,有人站在外面,月光下,一身遠行的裝束。
“冰姑娘…想去哪里?”
“去找師父回來!”
“你先不要著急,此事還需從長計議,長安這邊府中…。”
“不用和我說這些。冰兒,只要師父!”
飛身躍上龍馬的女子冷漠打斷了主父偃的話,在這一刻她不再是什么巾幗將軍冠軍侯,也不需要什么理智的思考!她只是那個人的紅顏,此去決絕,山河千里,不管上天入地碧落黃泉,她都要找到他的行蹤!
“好吧!你去就是,這邊一切有我。”
“師兄,多保重!”
話音落地,策馬背負長劍的背影早已沒入夜色中。多年以來第一次聽到她叫一聲師兄的崔弘,再也難以忍住彼此感同身受的無盡悲傷。英雄淚,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