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雷隆隆,近在頭頂,烏云滿天,長安上空,有閃電劃破蒼穹。朝會還沒有結束,另一場對決才剛剛開始。
夏侯友恭抬起頭來,滿臉輕蔑之色看著說話的少年,而對方亦如是。
“小兒輩,你又懂得什么是民意天道!小小年紀,用心歹毒,一個近百年的名門大族,頃刻之間就毀在你的手上。你、你難道還不肯罷休么!”
看到對面老者用手指點著自己氣咻咻的樣子,元召點了點頭,語氣嚴肅的說道:“不是我不肯罷休,而是他們所犯下的罪惡,人神共憤,天地難容。至于說到用心歹毒,呵呵!”
他冷冷的笑了一聲,走到對方面前,臉上帶著奇怪的神色繼續說下去。
“聽說夏侯家族與曲逆侯陳家是兒女親家,你難道沒有聽先人說過,當年那陳平醞謀用計是如何歹毒的嗎?就連他臨終的時候自己都說,他一生運用了太多詭秘的計謀,做了許多有損陰德之事,恐怕會報應在子孫后代的身上。今日看來,后人是什么德性,恐怕他早就看清了吧?他們即將得到的報應,你怎么不歸結成為天意了?又在這兒替他們說什么話呢!”
中大夫夏侯友恭差點兒沒被他這番話噎死。氣的他渾身亂顫,真想把手中的白玉笏板打到他頭上去。
劉徹繃著的臉也差點沒忍住笑出來,這小子還真會胡攪蠻纏,一句話就把老夏侯給堵回去了,心中不禁暗自暢快,這些倚老賣老的家伙,就該這樣治治他們。
但也不能把這老家伙氣出好歹來,夏侯家還是很忠心的,要區別對待。因此,他重重的咳嗽了一聲。
“元卿,要就事論事啊,不要辱及先賢,要懂得尊重長輩。呃,夏侯大夫就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了。”
沒想到夏侯友恭的倔脾氣上來了,誰勸也不好使,今天他還非要在這殿上掙個明白不可。
“哼!陛下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夏侯家的人豈是為了一己私利就妄言輕語之輩,老臣今天之所以說這么多,所為者陛下也,社稷也!天威難測,災禍無期,就連仙師們不也是要陛下警醒天意的警示,不可任意妄為的嗎?難道陛下非要置天意于不顧嗎?那樣恐怕雷擊含元殿就在今天了!”
仿佛要印證他說的話就是真理一般,一道響雷正巧“咔嚓”在頭頂劈響,震耳欲聾,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哆嗦。有許多大臣都在心底悄悄嘀咕,而出來抗議請命的那些人,都把脖子梗梗了起來,神態更是得意。老天爺這是嚴重的不滿意了啊,身為天子,看你敢不敢不考慮這后果!
劉徹暗自嘆了口氣,天象如此,他的心中也是有些將信將疑的。接下來要怎么辦才好難道真的就此罷手這么好的機會如果就這樣放棄了,真是心有不甘啊!可是,如果萬一再發生類似天雷擊毀宮殿之事的話,那他皇帝的威望就徹底完蛋了!
“夏侯大夫如果真的是一心為國的話,就更不應該口出如此之言了。陛下將要做的事,正是為了天下黎民的福祉,為了社稷的穩定強大。這樣的仁德之心,感天動地,天意又怎么會責難呢!天雷滾滾、風云激蕩之氣象,正是映射我大漢威震八荒、四海龍騰之兆,應當乘勢而起,內修新政,外攘四夷,方不負此良機也!”
巍巍宮殿,煌煌未央,元召身雖弱冠,立在正中,聲音清朗,正氣凜然。群臣中不乏素來對他有好感者,不禁齊齊暗中贊嘆一聲,此子真銳氣無雙也!
“小子無知!陛下休的聽他言語蠱惑,自古天意不可違,若一意孤行,降下災禍,試問誰可擔當得起姓元的小子,到時候就算把你五馬分尸,你也當不起這個責任!哼!”
見御座上的皇帝神色不明,夏侯友恭厲聲威脅了一句,其余的那些官員在傅遠帶領下也大聲呵斥起來。一時間群情洶洶,大有把那個孤單少年淹沒之勢。
皇帝劉徹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呆板,看著下面的動靜。汲黯、鄭當時、石寬等人心中焦急,暗自替元召擔心,這小子竟然膽大包天到去捅了人家的馬蜂窩,今日事難以善了,看架勢必須要分出個生死勝負才可罷休啊!幾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意相同,說不得要替這小子在殿前據理力爭一番了,否則,怕是他今天兇多吉少。
正要出班位時,卻聽的元召冷笑了一聲:“怕什么災禍降臨!即便真有此不虞之事,陛下,臣也愿為前驅,抗擊天威,讓它化為無形,退避三舍,不敢臨我大漢未央、紫禁之巔!”
他說什么?抗、抗擊天威…退避三舍此人瘋了!這是被一群大臣們逼瘋了,這才口不擇言。這是所有人聽到這句話的第一反應。
就連劉徹也有些不確定的緊緊盯著元召,一句“不可胡言亂語”的訓斥剛要脫口而出,忽然想起這小子的種種神奇,又把嘴閉上了。他決定繼續看下去,既然自己現在沒有辦法打破面臨的僵局,就不妨再等等看,也許元召會繼續帶給他意外的驚喜呢!
傅遠、夏侯友恭等人聽到元召竟然說出這樣的大話來,心中暗喜,這小子是活到頭了!竟然口出如此狂妄之語,對天地無一絲敬畏之心,取死之道也。
丞相田玢在一邊袖手旁觀,微閉著雙眼,心中暗自得意,你們就斗吧,斗的越厲害才越好,反正這雙方的人他都不待見。那幫老家伙中有的是看不起他的人,田玢早就窩著一股火呢。元召這小子更不是好鳥,上次打的那個賭,田玢一想起來還心中忐忑著呢。不管誰把誰弄死了,反正對他都有利,下朝回家就慶祝去。
和他有同樣心思的,還有廷尉張湯,此人本來就是睚眥必報的本性,見元召被群起而攻之,不禁在心中拍手稱快。
而御史大夫公孫弘卻暗地里嘆了口氣。他的內心深處是盼望著皇帝能夠施行“唯才是舉”這種新的選賢方式的。以前的那種郡縣推薦方式是怎么回事,他太清楚了。弊端太多,往往流于形式,被舉薦的所謂賢才很多都是豪門高族子弟。真正有才能的寒門士子反而得不到推薦機會,郁郁終身,難得上進之路,這些苦楚,他本人就有切身體會。
可是,現在看來,阻力太大了。皇帝想要破局,何其難也!公孫弘又瞅了瞅元召,他本來也對這位小侯爺曾經寄予厚望,非常欣賞他身上的那種銳意進取之氣。然而,終究還是太嫩些啊…。
“大膽元召,你可知道這是什么所在?又知不知道在當著什么人口出狂言?你好歹也是朝廷冊封的侯爵,雖然年紀小,卻也容不得在此地此時如此放肆!陛下,臣請治其不敬天地、信口開河之罪。”
傅遠神情嚴肅,伏闕請旨。其余人等自然隨聲附和:“臣等懇請陛下究治其罪,以正朝堂威嚴!”
未央宮上空電閃雷鳴,似乎隨時就能劈在大殿檐頂一般。含元殿之內群臣逼迫,每個人的心頭都緊張起來。包括站立一側的幾個學士侍讀們也不由得心中暗忖,看來長樂侯今天要難逃此劫了。
面對著如此嚴峻的形式,眾人看到,名叫元召的少年侯爺卻淡淡的笑了,他的笑似乎發自內心,那里面包涵了輕蔑、驕傲、自信還有胸有成竹。
“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你們這些人喋喋不休了這大半天,意思不就是說,陛下想開拓創新,鏟除那些害蟲…呃,鏟除盤踞在我大漢朝中的頑固勢力,是不對的陛下想為自己的子民做主,鏟除長期跋扈長安的那些黑惡勢力,也是不對的現在天又打雷了,又要警告什么了,陛下應該老老實實的,垂拱而治,做一個任由你們這些大臣們擺布的君王,對不對”
元召的眼睛斜瞅著面前的一大群朱紫朝臣,這些人既然選擇了與他做對手,生死對決,那就怨不得他施展手段了!
“元召小兒,休要存心挑撥陛下,我等赤膽忠心,非有他念,只是要為社稷除去你這不知天高地厚之輩,省的禍亂朝綱爾!今日雷鳴電閃,正是上天發怒,其中原因,就是因為你領著刁民屠滅了信成候府所招致!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多言,速速納命伏法吧!”
傅遠嗔目大喝,威勢逼人,三四十名官員都對元召怒目而視,道道如利劍,殺人于無形。
“哈哈哈!好吧,如果老天爺真的是為了我元召今日替冤魂伸張正義而要降雷劈人,那這樣的老天不要也吧!如果它還是那個憐憫眾生的蒼天,那就雷電加身而自然不會傷人。陛下,微臣愿請旨,以身試雷,看看這天意到底是在哪一邊!”
嘩的一聲,所有聽清楚這句話的人都把眼珠子瞪大了。什么?以身試雷沒聽錯吧!這小侯爺這會兒是真的瘋了!絕對瘋了!
侍立帝側,名叫東方朔的青年書生,也是吃了一驚,他看了看幾位和他一樣的文學博士,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
他今天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盡管這幾位博聞廣記,博覽古今典籍,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人力可以抗擊天威的,那樣的事情,只存在于上古的傳說里。小侯爺從來都是謀定而后動的,難道今天真是急則生亂 “元卿,你、你…不必如此的,朕知道你一片忠心,但卻也不必如此倔強。這次…就算暫且退卻一步,留待有用之身,以后來日方長。不必意氣用事,無論發生什么事,朕必定能保的你周全!哼!朕還坐在這個皇位上呢,我看誰能傷得了你。”
皇帝當著群臣的面,在這樣的形勢下,能說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話來,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事了。
夏侯友恭黑著臉,見事到如今,皇帝還要如此回護元召,不禁心中大為惱怒,跨出一步,就要再好好說說這君臣之道。
元召已經沒有功夫也不想再聽這些廢話了,他朝御座點了點頭,讓劉徹放心。然后粗暴的截住了這位夏侯大夫的發言,說話毫不客氣:“你們這些人,默守陳規已久,如同井底的蛤蟆一般,眼光短淺到只見自己的毫末之利,對天下民間漠不關心,視蒼生如同螻蟻,又懂得什么天道善惡!今天我就讓你們死的明白,看看這老天到底是護佑的哪一邊!”
說完,躬身為禮,神色變得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
“陛下,臣元召正式請旨,愿去這未央宮含元殿最高處,以身試雷。如果天意厭我,就五雷轟頂,化為齏粉,臣死也甘心情愿。若天雷加身而臣無恙,請陛下放開手腳,有再敢以天意阻撓天子意志者,就是妖言惑眾,可誅殺之!”
然后,并不等皇帝表態,他又轉過身來,緊緊盯著對面傅遠、夏侯友恭等為首的幾人,嘴角浮現一抹輕蔑的嘲諷。
“生死各憑天意,禍福無門自招!怎么樣?這么簡單的法子,各位大人,敢不敢賭一把呢?”
劉徹心中大震。當初他本也是走馬長安的任俠少年,最欽佩的就是那些肝膽義烈的春秋國士。自從他坐上這個皇位,雖然為了權威的需要,心腸逐漸變得世故,熱血漸冷,成了高高在上的人間帝王,輕易不會再為了什么而動感情。
但在這一刻,他真的被感動了。元召知道自己心中的為難,也知道自己顧及名聲的無奈,所以,他寧愿舍身不顧生死,也要為自己撞破眼前的困局。這是怎樣的風骨!忠貞、勇烈、國士之風…任何高尚的詞都不足以形容他!
劉徹幾乎就想立刻站起來,他要動用皇帝的權利,強行把這些不服的官員壓制住,也不要元召去以身犯險。這樣的臣子,將來必定是大漢的棟梁,為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但當皇帝看到元召向他投過來的眼神時,他又忍住了。因為他從那里面看到了孤傲和自信。
“一言為定,不可反悔!”
傅遠大喜過望。還有這樣的好事兒本來看皇帝的態度,對于今天能不能保得住自己的家族無恙,他們這些人心中還是很忐忑的。沒想到對手竟然自尋死路,這就怨不得誰了!
只要元召死了,最好是被雷劈死了,那么今天他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無法反駁的大罪過!
既然皇帝揮出的這把刀都遭到了天意的懲罰,那么皇帝就是錯了,這次可不再是素服思過那么簡單的事了。皇帝竟然昏聵到聽信讒言,殺戮僅存于世的開國元勛,招致上天憤怒,他還有何德何能,坐在天子寶座上 即便他厚著臉皮,不去自動退位,那他在宗室、朝堂、天下子民面前,又憑仗什么去繼續折騰呢?
“元召小兒,說過的話可不準反悔!這是朝堂重地,可不是隨便開玩笑的地方。”
面對著敵手的暗自得意,元召淡淡的笑了笑,做了個肯定的手勢。
“走吧!請諸位移步殿外,一切憑天而斷!”
說完,對皇帝劉徹一拱手,轉身奔殿外而去。
這是要玩兒真的了其余跟這場紛爭沒有多大關系的官員們無不心情振奮加吃驚。見皇帝率先走下御座,疾步跟著出去。勛臣一系的官員們自然不甘示弱,大步而行。其余的臣子們呼啦啦都跟在后面,這場面倒很是壯觀。
含元殿外,是高高的幾十層漢白玉臺階兒,然后下面是一個大廣場。這么高的地基,在上面建了這座巍峨的宮殿,自然也就成為整個未央宮最高之處。
元召在臺階兒上站定,靜默片刻,廣場四周的皇家羽林軍和宮中侍衛們在執勤警戒。秦漢風格的大殿,氣勢磅礴,飛檐斜指蒼穹,檐脊間的各種獸首形態各異卻不失生動。
灰色的檐頂映襯在烏云翻滾的天空下,時光逆轉,此是大漢長安,重重未央宮殿宇前。
看到連同皇帝在內,所有人都跟了出來。元召揮了揮手,一名羽林軍校尉走到近前,請他示下有何吩咐。元召輕輕的說了一句什么,校尉點頭,卻不敢擅自同意,躬身請示一名內侍,內侍連忙趨步來到皇帝面前,低語請示。
劉徹雖然有些微微的發愣,卻還是點頭答應下來,羽林軍校尉得命,馬上飛快的出宮門,不一會兒功夫,就從早已等候在宮門外的人手中,取回來了那個木盒。
木盒很簡陋,只不過是用白木打制。羽林軍校尉早已在宮門外檢查過其中的東西,有些好奇,他想不明白,小侯爺要用這卷鐵質的繩狀物來干什么。
元召接過來,提在手中,沉顛顛的有些重。不禁有些好笑,這個時代的冶煉技術不管怎么說還是有些落后啊。卓家派過來的那些冶煉師傅,已經算得上是當代煉鐵經驗最豐富的了,可是讓他們按照自己的要求拉點鐵絲這么簡單的事,竟然就弄出了這些亂七八糟粗細不一的東西。好在,今天用起來應該也沒有什么妨礙。
這是那天皇帝派東方朔去長樂塬上求助時,元召就已經想到的辦法。所以他就簡單的給那些冶煉師傅們說明了做法,讓他們連夜趕制了一點。
今天一早,主父偃不放心元召孤軍作戰,他隨著趙遠他們也來到了長安,就在長樂侯府坐鎮,那篇筆鋒犀利的檄文自然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現在,他又把元召特別要的這些奇怪東西送了來,小侯爺到底要派什么用場呢宮門外,靜靜等待的主父偃很迷惑,饒是他足智多謀,卻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