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太史令在《大漢帝國史•元公世家》中,以極為推崇的筆調記載了發生在這年夏天的北城事件。雖然說史官的職責是不隱惡,不揚善,力求客觀公允的紀錄真實,但對于這件事,那位以鐵筆直書而著稱于世的司馬史官,字里行間卻飽含了由衷的崇敬。
“…元公慷慨率意,感天子知遇之恩,遂許之以驅馳。時勛貴橫行,把持朝野,天子宏圖,縷縷受挫。而更許其門下眾子弟縱橫街市,跋扈長安。適有平民之陸家遭其荼毒者,父死姐亡,唯余幼弟。元公聞之大怒,孤身奮起,慷慨陳詞于長安鬧市,當眾灌輸生死本意,鼓舞平等權利,民眾皆感佩。追隨元公討賊者近萬人。遂直趨北城,玄武振威!剪除為惡者爪牙,民眾怒焚信成候府,余者皆惴惴。其后,天子明詔其黨羽罪惡于中外,天下無不切齒。后被抄滅誅族者,凡十余家,罷黜徙邊者無算,朝堂為之半空。不久后,天子有詔,嚴禁天下私用刑罰,殺人抵罪。更有士農工商皆為一體,不得隨意欺辱剝奪之語,此皆元公之力也…!”
身后之名,創建之功,對于現在的元召來說,他還并沒有想到那么多。之所以沖冠一怒,只是為了那朵匆匆凋零在紅塵中的花朵。
對于這世間的善與美,元召一向都是抱著最大的尊重來對待。所以上一次,他可以為了那個忠貞不屈的使節孫連,陣斬匈奴左賢王來為他報仇。這一次,他同樣可以為了只見過一面的那個女子,滅掉這個首惡的酈家,但這還不夠,那筆帳,還遠遠沒有算完。
看著眼前熊熊的火光,耳邊隱隱傳來凄厲的哀嚎,然后又逐漸的減弱、消失。元召的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他的心中也沒有感到一點兒不忍。
隱藏在樓臺下密道里的人,一個都沒有逃出來。等到地面的火熄滅的時候,應該都被烤得熟透了吧?
元召拍了拍陸浚的肩膀,轉身向外面走去,那孩子緊緊的跟著他,眼神堅定,寸步不離。酈家已經完了,湮滅在民眾的怒潮中,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而剩下的那些,可以交給皇帝處理了,明正典刑,昭告天下,使所有權門豪族都從此對生命存有畏懼之心,這才是他最想達到的目的。
各家的府門都緊閉著,聽到街上的怒潮,看到信成侯府的沖天火光,沒有人還能保持平日的那份自大,那幾個惹起這場大禍的紈绔,早已經被各自的家主打罵幾百次了,可是,現在就算殺了他們也無濟于事。
家中豢養的爪牙大多已被殺死在了府門外,想再派出幾個勇敢的出去求援時,卻無一例外的被射殺了。那些身穿黑袍的精銳騎兵,一個個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來回巡視,嚴密的封鎖著整條玄武大街,大聲喝令著府中人不許亂動,原地等待,否則,格殺勿論!而更令他們絕望的是,宮中的大隊羽林軍竟然也開過來了。但不是來救他們的,而是來協助警戒的,把各個府邸包圍的嚴嚴實實,不要說人想逃出去了,就連一只鳥都飛不出去。
長安府衙的人這時也動起來了,開始維持秩序,勸說協調民眾,不讓騷亂再蔓延。那位主薄大人在大聲的吆喝著,說什么首惡既誅,大快人心。小侯爺已經入宮參加朝會去了,必定會請得圣旨,余下得這些作惡者也一定都跑不掉。所以大家要遵守秩序,免得造成意外,那樣就辜負了小侯爺的一番美意了…。
這樣的說法,有許多人在人群中進行著同樣的宣傳。果然,在有組織的引導下,民眾們開始平靜下來,興奮激動的談論著不久前剛剛發生的一切,推測著接下來皇帝會怎么辦。
皇帝會怎么辦呢?這個問題,元召連去考慮都不用考慮。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自己已經把煉好的寶刀遞到了他的手心里,他會不順勢而動,大殺特殺,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旁枝斜干都砍的干干凈凈如果他不這樣做,那他就不配后世給他的那個稱號了!
元召猜想得一點兒都沒有錯,當他來到未央宮外,伏闕請旨,要求進殿面君,有重大事情啟奏的時候。并沒有等太長時間,馬上就有殿中內侍出來把他引領了進去。
長安城內發生的一切,朝堂上的人還并不知道詳細,但心中都已經有了許多猜測。此時,看到那少年從殿外走進來,目光一起匯聚過去。
名叫元召的少年身上沒有沾染一絲污垢,素袍黑發,干干凈凈。他就那樣一步一步從大殿門口走過來,走過每一個人的身邊,來到大殿中央,九龍臺階之下,伏闕頓首,拜見天子。
皇帝看著他,心中感慨萬分,眼神出奇的發亮。此前他從西鳳衛暗探不斷送回來的消息中,對玄武大街上發生的事已經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大事已成,所以才密令李敢,把早就準備好的羽林軍派過去,做好了清算的準備。
“陛下,臣元召一時激憤之下,在長安城內做出了有違法度之事,因此,特來請罪。”
元召施禮完畢,直起身來,不卑不亢,面色平靜。
大殿之內很安靜,有些人心中開始打鼓,有著強烈的不安。因為他們看到皇帝聽完這句話后,不但沒有怒色,臉上反而顯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元卿,你這么小的年紀,又能做出什么違法之事呢?不妨說來聽聽。”
元召向上拱了拱手,眼睛略微朝四周瞟了一下,見離他站得最近的,正是丞相田玢和御史大夫公孫弘,兩個人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東西來似得。
“陛下容稟,今天一早,臣聽聞了一樁發生在長安的人間慘事。所以一時憤怒,就想去與之有關的信成候府上替人討個公道。臣本來只是想去嚴懲一下兇手而已。沒想到,我大漢子民在陛下仁德的長期熏陶下,竟然人人具有俠義之心。聽聞這樣的慘事后,與臣有同樣心情者大有人在。”
說到這兒,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皇帝果然心有默契的立刻接下了話頭。
“呵呵,不錯!我大漢開國七十余年來,一向以仁孝治天下,所謂潛移默化,朕的子民自然心中都有一份向善惻隱之心。”
“陛下所言,正是此理!所以群情激奮之下,臣就與所有人一起去了。沒想到,剛剛進入玄武大街,竟然遭到了五六百持刀狂徒的瘋狂阻殺,那些人家里不僅私儲甲兵,甚至連強弓硬箭這樣的違禁武器都有啊!”
“什么!此話當真他們真的動用了甲兵,弓箭!”皇帝臉色一變,語氣開始鄭重起來。
群臣也不禁心中一凜,難道信成候府和眾家勛貴動用私兵對手無寸鐵的民眾展開了屠殺那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然而接下來聽到的消息,卻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意料。
“是的,這五六百狂徒都是在他們府中豢養的私兵,長安民眾當場就被射傷了十余人,后來幸虧有許多義士奮起抵抗,把這些為虎作倀的爪牙都殺死了,才避免了陛下子民更大的傷亡。”
“好,殺得好!豈有此理,身為臣子,竟敢私儲甲兵,該當何罪!廷尉,朕問你,大漢律例對這一條是怎么規定的啊?”
他們君臣一問一答之間,下面的文武百官要是有誰還沒有聽出皇帝的態度,那他就是個傻子了!廷尉張湯聽到皇帝點到他的頭上,雖然心中一萬個不愿意替元召背這個書,但也只能走出班來,干巴巴的說道:“回陛下,高祖皇帝所制定的律例明確規定,無論臣民人等,有私儲甲兵者,以謀反罪論處,誅三族!”
此言一出,如一柄重錘敲在了各人的心上,無不心中驚駭,抬頭看向高高在上的那個人。這是要重辦的節奏啊!
許多人都知道這條高祖皇帝立下的律例,但知道歸知道,并不當真。因為許多年來,這條律例也不過流于形式,成了一紙空文。
因為時代背景不同了,當年高祖皇帝之所以立下這一條規矩,是因為當時天下戰亂剛剛平息,一些軍中悍卒驍勇之士,退伍之后無處可去,就依附在原先的主將府中,成為了他們的私人武裝。
這樣一來,各家府中的勢力就過于龐大了,在長安城內,對未央宮構成了極大的威脅。所以高祖才定下此律,無論你是功勞多大的臣子,家中只許有少量的護衛,而絕對不允許超過規定的數量。
至于盔甲,弓箭等軍伍重器,更是在嚴禁之列。在高祖一朝,有許多開國功臣之家,就是因為觸犯了此律,而被抄家滅族的。
只是到了后來,文景兩朝,以此而得罪者寥寥無幾,這條罪名就漸漸如被淡忘了一般。不過,臣子們假裝忘了,皇家卻并沒有忘,偶爾也會拿出來用一次。離此最近的例子,就是十五年前,漢景帝以私買甲盾、欲以謀反的罪名把太尉周亞夫下廷尉府審問了。雖然那里面充滿了陰謀和權力的需要,但這條罪名確實是置人于死地的殺手锏!
而今天,在這含元殿的正式朝會上,當今天子又把手伸向了這把殺手锏,他想要干什么,已經是不言而喻了。
果然,聽到張湯的回答,得到了自己想聽到的答案。劉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揮手讓他退在一旁。然后示意元召繼續說下去。
“陛下圣明!經過大街上的一番血戰,面對這些視生命如草芥的人,卻更激發了民眾心中的怒氣。大家都應該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是什么事都會發生的。所以,長安民眾沖進了信成候府,混亂之中,不知道就怎么走了水,也許是信成候自知罪大,無顏再面對陛下和天下人也許是冤魂索命反正最后的結果,就是信成候府酈家的人都葬身火海,被燒死了。”
仿佛感受到了在場某些官員心中的害怕,元召決定再給他們加一些重量,最好是嚇死一些完事兒。
大殿上寂靜的可怕,有人緊張的咽唾沫聲音都清晰可聞。百官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什、什么…信成候酈寄就這么死了?酈家的人都被燒死了!
丞相田玢的眼珠子一下就瞪大了,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少年平靜的說完這些話,再偷眼瞥見御座上皇帝露出的微微喜悅神情,他的心中翻江倒海,驚濤駭浪。
原來如此!事情走到這一步,要說皇帝預先不知情,打死他也不相信。朝堂的政治格局馬上就要大變矣!有很多人要跟著倒霉了。
與他有同樣覺悟的人并不在少數。御史大夫公孫弘、廷尉張湯眼神閃爍,都在心中極速的思考著接下來要如何表態,才能在這場巨變中站對立場,現在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汲黯、鄭當時等與元召素來親近的一大批人,此時看著他得背影,說不上是什么感覺。說他做事孟浪吧,可是卻又處理的如此圓滑。說他考慮周全吧,卻總是又容易熱血沖動。但有一點兒共識,在他們心中是相同的。眼看這小子在大漢政治舞臺上的重量越來越重要,所有這些對他寄予期望的人,心中都感到無比的欣慰。
“死了?哼!人雖然已經死啦,其罪卻不能免,其所犯罪惡,要一一查清楚了,記錄在案,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其為何而滅亡,引以為戒。也省得朕擔一個荼毒大臣的名聲。這件事,就交給廷尉府去辦吧。”
張湯板著臉答應下來,圣命難違呀!暗地里,心頭卻有一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元召撈了一個好名聲,卻扔下大堆爛攤子,自己去給他收拾殘局,有你們這么辦事兒的嗎!
至于其余的那些勛臣之家要怎么定罪,皇帝剛要開口說話,下面早有許多預感到不妙的臣子出班跪倒,稱有事要奏。
皇帝掃了一眼,早已心中有數,這些人都是那些家族中的門生故吏,都與其有著很深的關系。其中不乏身居高位的重臣,在這關鍵的時刻,他們站出來,一定是來喊冤辯解的。
人數不少啊,黑壓壓一片,足有三四十人之多,人人面帶激憤,神色嚴肅。但說出來的話不是喊冤辯解,反而是赤裸裸的脅迫。
“陛下,你身為大漢皇帝,怎么能如此對待曾經為這個國家立下過汗馬功勞的老臣呢!任由這無知小兒,鼓動市井刁民,攻擊侯府,屠戮勛臣。如此,豈不令天下寒心!望陛下嚴懲鬧事兇手,把他們一一繩之于法,才是正道!否則,臣下離心,圣德有虧,得不償失矣!”
說話的是左內史傅遠,他正是陽陵侯傅寬家里的人,紈绔子弟傅偃兵的一個族叔。也算是位高權重了,此時領頭站出來,說話之間,理直氣壯,可見其心中的不服氣。
劉徹坐在那兒,并不說話,臉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在看著這些官員們的表演,聽聽他們還有什么可憑仗的。
傅遠說完,站在一邊,并不退回去。接下來,梗著脖子說話的,是中大夫夏侯友恭,此人乃是汝陰侯夏侯嬰的后代,他與曲逆侯陳家是兒女親家的關系,聽到此事有可能牽扯到陳家,忍不住也站了出來。
汝陰侯夏侯家卻與那些家族不同,家風還算淳樸,在朝野之間風評甚好,這是沿襲了他們先祖夏侯嬰的品性所致。
要說起夏侯家的地位,那在長安城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在皇室之中,對他們家也是甚為敬重。這是憑著夏侯嬰的忠貞得來的。
夏侯家與老劉家的關系太鐵了!夏侯嬰與高祖皇帝劉邦是鐵哥們,從劉邦還是小小亭長的時候,就開始趕馬車拉著他,一直拉到他當了皇帝。那就是他的專職皇家御用司機啊!
好多次,夏侯嬰拉著劉邦在千軍萬馬中逃命,生死往往一線間。包括劉邦與呂后的一雙兒女,都是他救得性命。所以,老劉家上上下下對夏侯家都是心存感激的。
如今,見夏侯友恭也站了出來,皇帝終于坐直了身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對于別的那些臣子,他可以不在乎。但對于此人,他卻不能無禮對待,必須要以理服人,否則傳揚出去,那就真的是圣德有虧了。
“陛下,無論酈家還是其余之家,他們犯了罪,自然有國法制裁,豈能任由平民欺辱呢!何況前些日子,天雷屢次擊毀殿宇,此乃是上天示警。陛下身穿的素袍還沒有脫去,而今殿外雷聲滾滾,難道陛下沒有聽到嗎如果再行此事,就不怕天意再次發怒?”
夏侯友恭已經五十多歲了,他說的話一點兒都不客氣,因為他有這個底氣。
劉徹的臉被憋的通紅,果然這會兒殿內昏暗陰沉,雷聲在長安上空又響起來了。難道老天爺又不滿意了這也太會挑時候了吧!
就在這一片驚疑中,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在眾人耳邊。
“什么天意!什么示警!皆不足畏。只要陛下懷有為民之心,老天,也要退避三舍爾!”